五月吧第十六届群杀《无竞维人》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2帖,此为第31帖)
(作者:拼将一剑;提交人:卧雪;提交时间:2013/11/7 14:26:57)
《翻手为云覆手雨》(作者:晋文公)
[16-1-19]第一轮南区:翻手为云覆手雨(贴杀子文,一区参评)
第一轮南区:翻手为云覆手雨(贴杀子文,一区参评) Post By:2013-10-24 21:29:02
翻手为云覆手雨1
残阳隐在浓云中,天空一片血红。
三百里旷野,有凛冽西风掠过,似嗜血如狂的巨兽,咆哮着,用利爪与獠牙,撕扯这焦黑的枯林、灰黄的野草,以及那千万面高擎的战旗、万千支紧握的戈矛。
战鼓如雷
,狼烟遍地。
浩浩荡荡的大军,如铁铸的锁链,扼着这座孤城。
城头上,士兵们各各神情惊怖。这一支由农夫、木匠、渔民和小贩们蚁聚的队伍,昨日也许还在山野、河泽中劳作,今日又如何握得住这沉重的武器?而城下,是万千的雄兵,呐喊声声,天摇地动。
他们,将恐惧、惶惑和无助的眼神,齐齐望向我。
我是重耳,晋公子重耳。
这里,是蒲城,是我的封地,是我父亲的王土。
城外,那立在王车之上的人,就是我的父亲——诡诸,史称晋献公。
对后世而言,这是史上极为吊诡的一幕:父子相见,不话家常,却起刀兵。城内,是我和我的八百残兵;城外,是父亲和他的两万死士。
何等深仇,一至于此?
2
骊姬,是一个女人。
一个妖娆的女人。她妹妹少姬,也是个妖娆的女人。当然,她们也都是亡了国的女人。犹记那年,父亲领着申生和我,率军攻灭骊戎,城破之日,骊戎的首领匍匐在地,恭谨地将他的女儿——骊姬姐妹——献给父亲。只一眼,父亲的眼睛就亮了,母亲故去后,他的眼,就再没这么亮过。之后,我们回到王都绛城。之后,父亲的身边,到处都是这个女人的身影。
戎马一生的父亲,将他仅存的那点爱与温柔,全给了这个女人。
很快,我有了一个新弟弟,奚齐。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不再能见到父亲。他,和那个妖娆的女人,以及聪颖的奚齐,都在深宫之内。我在大殿之外徘徊时,总是听见歌声、乐声和父亲那快慰至极的笑声。在父亲不问朝政的日子里,申生与我,勉力撑持着内政外交,毕竟,我们是儿子,是臣下,该尽我们的本分。何况,这是我们的国——不,是父亲现在的国,是申生未来的国。
从出生那刻起,我就只是一个公子,和我的弟弟夷吾一样,公子而已。
3
终于有一天,父亲召见我们了。
我们望着宝座上的父亲,他似乎比此前老了许多,鬓边上竟已有白发。他身边的女人,却愈发妖娆了。看着她,我忽然心头一阵寒颤。她的脸上,不再有初见时那亡国之女的凄苦。现在,她偶一抬眼扫过我们时,我分明看见了一抹凌厉。
父亲说,今天要分封你们了。
太子申生,去曲沃。
我去蒲城。
夷吾去屈邑。
我们清楚知晓,分封,在此刻,不是荣耀,而是放逐。按周制,诸侯分封子侄,子侄至属地后,当另立旁支。去国三千里,王都已不可见,王位亦是不能继承的了。
我的兄弟申生,是晋的太子。多年来,在王国之外,他跟随父亲南征北伐,“灭国十七,服国三十八”,四方畏服。在王国之内,他待人仁厚,处事公正,朝野景慕。我相信,他将会成为一个英明神武的王。但现在,他也分封在外了。难道,父亲要废掉他的太子衔吗?领命之后,夷吾在走出王宫时,忽然按捺不住愤怒,开始破口大骂,骂那个女人,也骂父亲。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愤怒,和我一样,我们都只是公子。公子而已。
我只是替申生抱不平。
但他只长叹一声,然后沉默。
从此,江湖之远。
王都,只堪遥想。
4
在蒲城的日子,也挺好。
在政务之后,我最喜在市井与山野间游荡。不穿锦衣,不带侍卫。我看见农夫在烈日下耕种,看见渔夫在大河中捕捞,看见小贩在闹市中奔走。我看见他们劳作,也看见他们收获。
这是我的封地,我喜欢这种踏实的安宁。
只是,我时常忍不住向王都的方向遥望。
父亲,你还好么?
父亲,你还记得申生、夷吾和我么?
5
终于在某一天,信使来报,父亲召我们回去。
几年来,我终于可以获准离开封地去王都了。可以见父亲,可以见申生和夷吾。当然,也还可以见奚齐和卓子(少姬之子)。
顿时雀跃。
父亲召我们回来,原来是骊姬的主意。她对父亲说,那夜梦到我们的母亲了。我们的母亲托梦与她,说,申生、夷吾和我杀孽太重,应回王都祭拜神灵与先祖以消罪愆。她还说,申生等诸公子在外日久,必定十分想念父亲。况且奚齐和卓子渐渐大了,也应该见见兄长们。
那么,就请大王让申生、重耳他们回来一次吧——毕竟,父子兄弟。
言罢,泪落如雨。
第一次,我发见她的好了。
6
在祭拜神灵与先祖后,申生领着我们向父王敬献了胙肉。
我们退下来后,在别馆内饮酒。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正酒酣耳热时,忽有人在夜色中蒙面疾驰而来,沉声对我们说,快走。
他是大夫里克。
原来,收到胙肉后,当父亲即将下箸之际,骊姬拦阻,说,小心。父亲十分不悦,说,父子之间,不必如此戒备。但骊姬执意要试毒,命牵一巨犬来,切一片肉扔过去。但巨犬忽口角流血,仆地暴毙。骊姬花容失色,而父亲也陡然从王座上跳起,迅即拔出了佩剑。
事起非常。
我与夷吾决定连夜逃亡。
但申生不肯走,说,我要和父亲解释清楚。
我的兄弟申生,在一堆侍卫的押解下,见到了盛怒的父亲,也见到了尖叫的女人。由我们兄弟献上的胙肉就在眼前,被胙肉毒死的巨犬也在眼前。他百口莫辩。当他看到大殿上侍立的公子奚齐和卓子,也许他就明白了吧。
在长叹一声之后,他悬梁自缢。
我们的父亲,此刻转过身去,紧握剑柄的手,青筋依然凸起。
他还要追杀我和夷吾这两个逆子。
7
此刻,雄兵就在城下。
父亲正高举佩剑,对城头上的我厉声喝斥。
望着身边这些农夫、渔民和小贩们,我叹了口气。这是我的子民,也是父亲的子民。我说,我不能与父亲兵戎相见,也无谓让尔等去以身试白刃。你们散了吧,我也该逃了。
趁着夜色,我带着几个随从,弃城而去。
从此,天涯海角。
我不知道的是,此后十九年,我都将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而我与父亲,此生竟再也不能一见了。
曲邑,夷吾的封地,也陷在大军的重围之下。
但夷吾要搏命一战。他咆哮着,在历数父亲的昏庸、痛骂骊姬的阴险之后,他慨然许诺,愿与士卒同生共死。于是,城门洞开,两军交战。盛怒的父亲,驾兵车长驱直入,数万雄兵,瞬间就将夷吾的三千乌合之众吞噬。
夷吾夺路而逃。
身后,我们的父亲,正率大军屠城。街市上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这是父亲的王土,父亲的城。
屠。
8
父亲死时,我还在逃亡的路上。
在异国他乡的山野中,我们风餐露宿。这一路,有数不尽的白眼,还有躲不完的刺客。我不明白的是,父亲对我和夷吾,为何如此深恨。但,现在,陡闻父亲死去的消息,我仍然止不住地大放悲声。想起幼时,他教我击剑,教我骑马。那时,他有怜爱的眼神,还有抚摩我头顶时温热的手。
但我不能归国奔丧。
我只是一个流亡的公子,惶惶如丧家之犬。
父亲遗命:奚齐为王。
我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奚齐,终于得偿他母亲的心愿了。这么多年后,她的儿子,终于可以戴上冠冕,登上王座。这个女人,此刻脸上应是挂满了笑意吧。
但,大夫里克在侍卫的簇拥下出场了。
奚齐,还没来得及穿戴好冠冕,还没来得及在王座上坐稳,即被尖刀从喉头划过。
里克说,请卓子为王。
但,当卓子离王座三尺时,里克再次喊出了刀斧手。
亲见爱子的惨死,回思此生的辛苦,到头来不过一梦。
骊姬一夜白头。
里克权倾朝野。
9
里克派人来迎我归国称王。
我拒绝了。
这些年,我已厌倦了这些勾心斗角,王权于我如浮云。倘若能像在蒲城一样,得以有踏实的安宁,我就知足了。况且,里克已连杀两公子,焉知这不是个赚我入彀再一并杀之的圈套?
西方的秦,此时也向我表露资助我归国之意。我也拒绝了。我说,父亲在世时,我未能尽人子应有的孝道。如今,父亲死去,我又不能为其守丧。为人之子,实在大不孝。我有何资格继承父亲的王业?
这个王,谁想做,就去做吧。
与我无关。
夷吾,我的弟弟,他想称王。
他派信使对里克说,如能即位,必赐汾阳之邑给他。
他派信使向西方的秦说,如能即位,必割河西五城与秦。
王国西边的秦,有我们的姐姐。
她是任好的夫人,穆姬。
任好是谁?
秦穆公。
10
秦穆公答应资助夷吾。
在浩浩荡荡的秦军的拱卫下,夷吾星夜归国即位。
是为晋惠公。
里克有尊王之首功,乃向夷吾请赐封地。
夷吾笑了,说,甚么封地?
里克面色大变,呆立当地——宝座上的新王,此前不是信誓旦旦许我以汾阳么?若非我的鼎力襄助,他又如何做得了晋国的王?正待发作,但一堆侍卫呼啦啦拥上来了。夷吾说,没有你,我不能称王。但,有你,我亦不能安心为王。像你这等弑君的臣子,我又怎敢重用?里克伏剑自刎。
而我,重耳,只想做平民的重耳,只因为是王室的子孙,只因为还挂着公子的名分,只因为还有威胁王权的可能——哪怕我僻处翟国,刺客忽然又来了。
在随从的誓死护卫下,我再次从刀光剑影中逃了出来。
流亡,流亡。
11
秦穆公说,晋国该割河西五城与我了。
秦国的使臣来觐见晋惠公了。
问明来意之后,夷吾笑了。他说,我当初确曾答应割地与秦,也正因借姐夫的力量,我才能归国称王。但,我的大臣们都说,那时我只是流亡异国的公子,先王的河西之地,我有何资格擅自许给他国?我虽有力争之意,但群情汹汹,我亦只能作罢。如此看来,怕是要对不起姐夫了。
使臣回报,穆公盛怒。
但,又能如何呢?难道又起刀兵?对手毕竟是自己的内弟。何况,边上的那个女人——我和夷吾的姐姐,正抹着眼泪为他求情。
我想,穆公是下不了手的。
12
在取得王座之后,我的弟弟夷吾,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他开始举起刀子,以各种堂皇的理由,屠尽那些里克的羽翼。而国内的王室宗亲,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他还派出一路路刺客,千里追杀亡命天涯的我。他是那个兴兵与父对抗的夷吾,他是那个在逃亡路上饱受欺凌的夷吾,他是那个和申生、我从小打架喝酒的夷吾。
但,现在,在他的王国之内,他是至高无上的王。
我是流亡的公子重耳,公子而已。
13
这年,晋国之内天灾频仍,五谷不收,饿殍遍野。
夷吾向各国借粮,但谁会借粮给他呢?
实在无法可想之际,他把目光再次投向西方。
此前,他没有信守然诺将河西五城与秦,现在,他却要赧颜向秦借粮了。他的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之意吧?但他的臣下对他说,王,我们此前并没说不将河西五城给秦,只是暂缓交割而已。如果这次秦不借粮与晋,那是秦有负于晋。如果是这样,我们又有何愧疚呢?
夷吾笑了。
我们的姐夫秦穆公,在朝堂之上,听大臣们争吵。
借,还是不借?
沉默良久,穆公摆摆手,示意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住口。他用极缓慢的声调,说,有负于我的,是夷吾,不是晋国百姓。如今遭受饥荒的,不是夷吾,而是晋国百姓。我不能因夷吾负我而眼见晋国百姓受苦。
于是,万千只粮船,自秦都雍城出发,迤逦八百里,直抵晋都绛城。
王座之上的夷吾,笑了,再次端起了酒杯。
千里之外,我也端起酒杯,敬穆公,祝晋土之内的百姓。
14
越明年,晋国遇丰年。
而秦国遇天灾,饿殍亦遍野。
这时,秦的王和臣民,都想到了东方的晋。
面对来使,夷吾说,我须与大臣商议。堂下的大臣们,各执一词。有说应借粮的,去岁,秦不计旧恶,借粮与晋,此时,晋应向秦稍尽绵力。有说不借粮的,说因割地一事,秦晋已反目成仇,何必“粜米资敌”?
夷吾笑了,说,我亦不愿借。
秦穆公得信使回报后,目呲尽裂,愤怒无以复加。
我知道,泥人也有土性,况穆公这样的一代雄主。
夷吾不智。
15
次年,秦之灾荒已去,穆公兴兵伐晋。
两军相拒于韩原。
夷吾自继位以来,所擅长者,无非是诛杀王公大臣以固其王座,于内政外交,竟全无半点进益。晋国之内,民怨沸腾;晋国之外,诸侯袖手。眼见秦军大举来犯,数万斗志全无的晋军在韩原城内抖成一团,一堆酒囊饭袋似的佞臣还在纸醉金迷。
秦军十万,杀气腾腾,呼啸而来。
一击即溃。
先王拼将热血打下的王土,转瞬就在秦的铁蹄之下。
曾经不可一世的夷吾,顿成阶下囚。
穆公拔剑,厉声说,夷吾,不日杀你祭天。
15
但夷吾还是活下来了。
原因无他,穆公的夫人——夷吾和我的姐姐——穆姬,为救夷吾,竟以自焚相挟。干柴一堆,烈火一束,这个泪流满面、大哭大叫的女人,只需将火把扔进柴堆,她顷刻即成焦炭。
穆公一声长叹。
夷吾留下他的儿子——公子圉为人质,再次回到了晋国王都。
他依然是那个威福无匹的王。
直到他死去。
我的母亲已死。我的父亲也已死。我的兄弟申生、夷吾、奚齐和卓子,也都已死。而我,晋的所谓公子,命如蝼蚁般微贱的重耳,还活着,像野草般活着。
16
在夷吾将死之前,闻听其病重,公子圉——夷吾的儿子,我的侄子,因忧心于王权的旁落,于是抛弃妻小,孤身星夜潜逃归国。在秦期间,穆公待其如上宾,甚至还将女儿嫁与了他,但他此次归国,因惧怕穆公的拦阻,竟不向穆公辞行,让穆公大为恼怒。
公子圉归国后不久,他的父亲、我的兄弟——晋惠公夷吾,终于寿终正寝。他颠沛流离的前半生,他肆意妄为的后半生,都在此刻划上句号。
公子圉即位,是为晋怀公。
晋怀公称王后的第一事,就是派刺客来追杀我。
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有忘记我。
17
我已经流亡十九年了。
到处是风雨,到处是刀剑。
此生注定,我永不能再得踏实的安宁。
我忽然厌倦了这样屈辱地活下去。
我想归国。
我想念先王的庙堂。
我想念绛城的繁华。
我想念晋土内的农夫、渔民、小贩及所有子民。
我把目光投向西方。
西方的秦,有我的姐姐。她,是这个世上,与我骨肉相连的惟一亲人。
穆公也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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