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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吧第18届群杀【江山写意】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7帖,此为第16帖)

(作者:黑白;提交人:茉;提交时间:2014/9/1 11:13:49)

5,山雨欲来 (作者:楚志南)

山雨欲来

  

  (一)

  

  翠松山下,七柳庄外。

  

  薛七七带着几个丫鬟正在河边浣衣。身后,十二岁的柳寒星正在练他刚从父亲那儿学来的一套拳。

  

  忽听马蹄声音,几个人抬头看时,见河对岸山道之上跑来一匹马,马上的骑士是名年少武师,一身青衣,头戴斗笠,背着一口刀,满身风尘。那骑士看见水源,忙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河边,连人带马喝起水来。他连饮数口,洗了把脸,露出一张俊俏的面孔来,真是面白如玉,眉清目秀。

  

  那少年洗罢了脸,抬起头来,看着河这边,目光落在薛七七身上,两眼发直,呆呆发愣。

  

  七七脸上一红,暗道:哪里来的轻浮少年?对旁边几个丫鬟道:“我们走吧,回庄。”又喊儿子,“星儿,你来。”遂用手一指对岸。

  

  柳寒星嘻嘻一笑,已然会意,道:“娘,一会儿我教训教训这小贼。”

  

  说罢,几个人便起身,走进身后一片树林,转眼之间,消失不见。

  

  殊不知,七七固然不悦,对岸这少年却是更为诧异。他心道:我家小姐已然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了,若是和这女子一比,真好似云泥之别。早听说柳先生的夫人美若天仙,这女子想必就是了。那四周的几个年轻女子,个个端庄大方,定是柳家的使女了。

  

  正在发愣之时,已不见几个人踪影,少年忙飞身上马。他见河水甚宽,不知深浅,不敢涉水,只得顺着山道继续找寻。

  

  说来也怪,这少年绕来绕去,半天也不见离半山腰那村子近些,又绕了多时,仿佛还在原地打转,急得他满头大汗。眼见前面一片树林,心想,我若穿林而过如何?

  

  心念未已,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喝了一声:“着!”林中射出一道寒光,朝自己疾射过来。

  

  这少年虽有武艺在身,怎奈这暗器实在太快,怎能躲开?啪嗒一声,原来是一颗石子,正中肩头华盖穴。这少年顿时麻了半个身子,坐不住鞍桥,仰面摔了下来。

  

  与此同时,人随声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噌的一声从林中一跃而出,眨眼到了少年跟前,劈胸一把,抓着少年的衣服把他揪起来,口中骂道:“哪里来的狂徒,敢贼眉鼠眼来看我娘,看我不挖了你的眼来?”说罢,右手伸出二指,作势朝少年眼上便戳。

  

  少年把眼一闭,心道:完了,瞎了眼,叫我将来怎么嫁人?

  

  忽听一声长啸,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其人内力深厚,清晰地打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星儿,不得无礼,快把姐姐放开!”

  

  柳寒星一听是姐姐,“啊?”了一声,觉得左手仿佛是碰到了一块软肉,吓得他一吐舌头,左手一松。可怜这少年被重重扔到地上,跌得她眼前金星直冒。

  

  她动弹不得,只得大喊:“柳先生,我可找到你啦!”

  

  但见从山坡上,一人影如旋风一般,眨眼飞至眼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秀士,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三绺长髯飘散前胸,一身淡鹅黄,腰间挂着一根玉箫,通身上下精神饱满,凝成一团。端得是丰神飘洒,气宇轩昂,飘飘然似有几番神仙风度,把这少年看得呆呆发愣。只听这人道。

  

  “姑娘,你女扮男装,到七柳山庄来找我柳牵风,到底有何事?”

  

  历经长途跋涉,莫九儿也真是饿坏了,她在客厅里捧着一个食盒狼吞虎咽。薛七七在一旁,给莫九儿沏了一壶茶。

  

  “莫姑娘,刚才我以为你是个男人,所以……也怪星儿下手有些重了,险些伤着姑娘。望姑娘莫要怪罪。”

  

  莫九儿用客套话应付着,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难怪老爷不停地说,这柳牵风是了不得的世外高人。原来他庄子外面的路,都是按九宫八卦阵势修成,没有向导根本进不来。按说我在莫家呆了十几年,这功夫虽说一般,三五个个大汉也是近我不得,谁知让这么个小孩子一颗石子就把我打翻了。要是让老爷和小姐知道了,又得训斥我了。

  

  这时,柳牵风正在看一封信。这封信是老爷对九儿千叮咛万嘱咐,务必亲手送到柳先生手上的。九儿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柳牵风的表情,只见他一会儿双眉紧锁,一会儿撇着嘴苦笑。九儿始终猜不透,这封信上到底写着什么。

  

  薛七七走到柳牵风身边,偷偷的往信上窥了一眼,竟噗嗤一声笑出来,紧接着说道。

  

  “恭喜郎君,贺喜郎君!恭喜你又纳了一名妾室。”

  

  柳牵风苦笑不得,把信往桌子上一拍:“贤妻休要取笑!这莫世忠果然是个不通礼仪的莽夫,我和他女儿从未见面,年纪又差了二十多岁,焉能纳她为妾?”

  

  莫九儿听了,一口把嘴里的点心全喷了出来。老爷让我来找柳先生,就是要托付小姐的终身大事么?

  

  七七笑道:“郎君你别不好意思。我是开明的妻子,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我不会介意的。”

  

  柳牵风道:“贤妻,你就别添乱了。这信上紧要事情颇多,你别抓住最后这荒唐事不放。”他转脸对着九儿道,“九儿姑娘,你可吃好了?”

  

  九儿擦擦嘴:“柳先生,我吃好了。”

  

  柳牵风命七七:“七七,你把食盒撤下。我和九儿姑娘有要紧事要说。”

  

  七七答应一声,将九儿面前的食盒撤下,退了出去。

  

  见屋内没有旁人,柳牵风道:“九儿姑娘,这封信你看过没有?”

  

  “回先生,我家家规甚严,九儿这一路上一眼也不敢看。”

  

  柳牵风略加思索,道:“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你家老爷,这次是觉得自己凶多吉少了。”

  

  九儿吃了一惊,道:“先生,我家老爷一生戎马,攻无不取战无不胜。这次到底出了什么事,连他自己也觉得危险?”

  

  牵风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次有人在你家老爷背后捅刀子。他让你来,是想把身后事托付给我。”

  

  见九儿满脸疑惑,牵风又道:“我与你老爷,本有天大的仇恨。但十五年前,他对我有活命之恩。自那以后,我已无意报仇,但也不想再和姓莫的有任何瓜葛。但这次,你老爷自觉时日无多,想把后事托付给我。我当然不会纳你家小姐为妾,但这事关系重大,不单单是莫家,恐怕整个中原,都会有场巨变。所以……”

  

  牵风突然微微一笑,对着屏风背后道:“贤妻,出来吧。”

  

  七七果然就在屏风后,她款款走出,道:“夫君,他莫世忠的闲事,你又何必插手呢?”

  

  牵风道:“夫人你有所不知。七十年前,他楚国因西北战事吃紧,曾找我越国借过十万雄师,共同对付北方胡人。那一战大破胡人,北逐七百余里。自那时起,我越国天子便对子孙有训:无论天下形势如何,不可让中原落入胡人之手。如今我越国虽灭,我这越国前太子,也不敢忘记这祖训。此次莫世忠死不要紧,若引得胡人长驱直入,我柳牵风就不能袖手旁观了。所以,我必须得去一趟峡谷关!”

  

  九儿听了个云里雾里,但隐隐觉得事关重大,便道:“柳先生,你若去边关,我为你带路。”

  

  牵风一摆手:“九儿姑娘,你还是留在我这七柳山庄内吧。你这点功夫,只能给我添乱。你放心,虽然莫世忠有心寻死,我却不能让他死。他和他女儿,我会尽力保他们周全的。”

  

  (二)

  

  莫写意在南安城内,心急火燎,抓耳挠腮。

  

  她从军七年,父亲不让她随着一起出征,这还是第一次。但莫写意知道,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凶险。

  

  荣王齐昭易坐镇姑臧城,都督整个陇右的各路人马,爹一听到这个消息,先是大吃一惊,然后一下子变得很沮丧。

  

  “四郎,这次爹的大限怕是到了。”

  

  “爹,荣王就算再阴险,也不可能干出自毁长城的事情吧?”

  

  “四郎,你不明白。我在边关这么多年,早就多方打探消息,那齐昭易与北胡公主郑嫣之间的往来何其密切?我也不止一次上本给皇上说明此事,只是,皇上一直不肯信。这次,谭国师和文渊殿大学士田学孝共同保举荣王为扫北大元帅,皇上又给了齐昭易二十万大军开赴西北,而且原来西北驻扎的各路太守将军,也必须受他节制。这次,我怕齐昭易……”

  

  “爹,难道他会直接大开国门,引胡人进中原么?”莫写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怕就怕这事。他齐昭易恨皇上不早立他为太子,这次手里有兵有将,朝中有内应,外面还有十几万胡兵接应。这可是天赐良机,失不再来。如果是我,我都会这么作。”

  

  “爹,有你这个西北几十年的老元帅,齐昭易不会太放肆吧?”

  

  “唉,为父早就在荣王清洗的目标之内了。他这次派我去峡谷关,作为抵抗胡兵的第一道防线。这就是让我去送死!”

  

  “爹,不怕,有女儿在,谁也不能伤你分毫!”

  

  “唉,丫头!你不能跟我去,你得在南安,替爹守好退路!”

  

  “您不让我随您去峡谷关么?”

  

  “去不得!去了,咱爷俩儿就让人一锅端了!你在南安,随时准备接应为父。只要为父活着,他齐昭易就调不动西北驻扎的各路人马!另外,我一早已经派莫福回京城告知你的拜兄景王齐昭轩了。希望景王他能有所准备,不至于到时措手不及。景王只要知道消息,就一定有法子帮咱们爷俩脱险。”

  

  当夜,爷俩商议了一整夜。第二日,父亲就带着三万人马赶赴峡谷关了。南安城内,留下莫写意与五千精兵镇守。

  

  转眼二十天过去了,父亲的人马音信皆无。莫写意派出探马,回报说:南安城与峡谷关之间的各处路口,都出现了胡人骑兵的踪迹。显然,峡谷关被围了,但是否失守,还不知道。莫写意听罢大惊失色,忙命人点队出发,去救父亲,却被家将莫贵拦住了。

  

  “少爷,您忘了老爷让您死死呆在南安准备接应么?您就这么不相信老爷的本事么?想当初他五千兵死守统万城,守了半年,活活把鞑子的老狼主拖死在营中。才这几天功夫,您觉得老爷会守不住?”

  

  又过去二十天,还是没有消息。探马探到离峡谷关三十里外就进不去了,四面八方都被鞑子封锁住,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莫写意实在坐不住了,牵过马来飞身而上,抄起长枪就要出发。还是莫贵,一把拉住她的马:“少爷,沉住气!鞑子兵没南下,就证明老爷还死守着峡谷关。你想救老爷的心我明白,但是我们手里就五千兵。去兵少了,闯不进重围,救不出老爷;去兵多了,南安又会有失。咱们现在是左右为难啊!”

  

  “那怎么办?”莫写意暴跳如雷,“我给齐昭易那个王八蛋写了好几封信,让他速派人马到南安,替我守住此处,好让我去救我爹。可这么多天了,他连个屁也没放,这是成心要害我爹呀!”

  

  总之,莫写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就是一点办法也拿不出来。

  

  可就在这一天,事情出现了转机。莫写意带着几名骑兵在城外巡哨的时候,抓住了一个奔往峡谷关的奸细。这个奸细,正是荣王身边的参将申屠宏,而在他的身上,还搜出了一封荣王写给敌酋郑嫣的密信。按说申屠宏武艺也不错,只可惜遇上的是莫写意,莫写意空手之下两招就将他擒住。不但密信被莫写意搜获,在大刑威吓之下,申屠宏把什么都招了。

  

  莫写意再一看信,果然和申屠宏说的一点不差,荣王和郑嫣早就勾搭连环,定下一条毒计:七月初十那一天,荣王会派大将吴戈带兵两万去增援峡谷关,但增援是假,引莫世忠出关才是真。到时胡兵先假意撤退,等莫世忠开关追杀之时,吴戈的人马与胡兵先后夹击,趁机夺下峡谷关。最关键的是,务必要莫世忠的性命!莫世忠在西北经营多年,雍州、凉州、秦州的各路将军都听莫世忠的号令。此次虽然荣王是大帅,但要调动这些人马,很是困难。故此,荣王要设此毒计,暗害莫世忠。

  

  莫写意把信和申屠宏的口供一对,直吓得魂飞魄散。再一看日子,今天已经是七月初三,离初十没有几天了,莫写意赶快把莫贵找来商议。主仆二人商议了半宿,终于拿定了主意。让莫贵带着几个胆大心细的兵士,押着申屠宏,揣着这封密信回京找景王,让齐昭轩当面呈给皇帝。要是皇帝知道了,会立刻派人到姑臧,解除荣王的兵权。而南安,却是不能再呆了,莫写意带着这几千人马要在半路伏击,无论如何不能让吴戈去峡谷关暗算老爷。

  

  二人商议已定,不敢耽搁。莫贵当下换了一身便装,带上几个亲兵,打扮成客商模样,暗藏利刃,密信则贴身带在身上,把申屠宏扔在一个箱子内,装在一辆车上。第二天一早,几个人就骑着马,驾着车出发了。

  

  而莫写意这边,赶紧点齐队伍,命众军:弃了南安城,奔赴峡谷关!

  

  就在莫写意整点队伍的时候,突然,城外来了一支人马,约有五百人,打着楚军旗号。当中旗帜,写明领兵的是都领军周信。这支人马已到南门外叫城。

  

  莫写意一听,心道这周信也是荣王心腹,这次来,肯定没好事!她冷笑一声,对左右一使眼色。那四周都是莫家多年的老部下,不用四爷说,早就心知肚明,便都点头会意。莫写意命:“开城!请周将军到府衙来!”

  

  说罢,莫家四爷往当中一坐,稳稳当当,单等周信进来。

  

  不一会儿,只见周信一身披挂,手持令箭与公文,身边几名亲兵护卫,大踏步走进府衙。

  

  周信一见莫写意,将手中令箭一举,高声道:“莫写意听令!”

  

  谁知莫写意还坐在那把椅子上,似笑非笑,轻轻问道:“周将军,不知你奉了何人将令?将令所言何事?”

  

  周信心中纳罕,心道:这莫家父子虽是飞扬跋扈,但也不至于这么不给王爷面子。难道他莫写意不知道,违抗大帅将令是杀罪么?

  

  “当然是扫北大元帅的将令!莫将军,三日之后,吴戈将军率兵两万到此,替你把守南安。你带本部五千人马,去到陇西郡以东三十里处,扎下大营。怎么,还不接令么?”

  

  没想到莫写意还是坐在那里没动。

  

  周信暗觉不妙,两眼往四下里一扫。只见府衙之内,四周众将的手都按在佩刀上,眼神里也都充满杀气,周信额角不觉冒出冷汗,他微微后退半步,左手举着令箭,右手也不自觉的按住腰间的佩刀。

  

  “莫将军,为何还不接令?”

  

  莫写意坐在那里,突然哈哈大笑,她呸了一声,大喝道:“周信,荣王的奸计已然被我识破了!尔等费尽心机,要害我父子。你以此令调走我,再派吴戈到此。那吴戈绝非在此镇守,也非是到峡谷关救援,而是与胡兵一起,赚开峡谷关,害我爹,然后倒戈相向,带胡兵一起进中原吧?”

  

  周信一惊,莫非申屠宏被莫写意抓住了?他故作镇定,道:“莫将军,你怎么胡言乱语?难道你要抗令么?”

  

  莫写意骂道:“呸!什么狗屁将令?我只尊镇关侯莫大将军将令,他齐昭易算个什么东西?左右,动手!”

  

  一声动手,左右众将刷刷地拔出兵器,一拥而上。

  

  这周信不愧是武将出身,几乎同时也拔出刀来,他见莫写意坐在那里,赤手空拳,便将身一纵,朝她刷的一刀,当头劈下。

  

  这下把众将吓坏了,赶忙呼喊:“将军小心!”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见莫写意猛地一涨身,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啪的一下,左手已然叼住周信持刀的手腕,同时右脚飞出,一脚把周信踢得离地三尺,刀也被莫写意夺去了。等周信落了地,还没喊出声来,早被莫写意抓住盔樱,手起一刀,登时血光迸现,人头已经被莫写意提在手里了。

  

  府衙内的几名亲兵,早就被众将乱刀砍死。而在府衙外,当街上,周信带来的几百兵一见将军被杀,便都想抄家伙拼命,不想四面莫家士卒立刻围过来,各持长枪大戟,把这伙人困在当中。

  

  莫写意将周信的人头高举过顶,喝道:“周信背反朝廷,已被我杀了!尔等若识时务,放下兵器投降,随我去峡谷关杀敌。否则格杀勿论,到时尔等悔之晚矣!”

  

  这一刻的莫写意,身上还带着周信的血,那张俊俏的脸上,两眼瞪圆,仿佛天神一般,周身上下全是杀气。这几百人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乖乖的束手就擒了。

  

  众将忙问:“莫将军,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弃城!反正城中也没有一个百姓了,我们把城烧了。然后全军开赴峡谷关,无论如何,哪怕是一个人闯进重围,也要告诉我爹荣王的阴谋。只是,这次去峡谷关,敌众我寡,去了就是九死一生,你们愿意随我去么?”

  

  众将齐声高喝:“愿随将军前往,搭救老将军出来!”

  

  这一刻,莫写意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爹,你多年治军,爱护士卒,今天,果然有人愿意为你拼命了。

  

  (三)

  

  柳牵风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胡长老。

  

  这个人的真名已经没人知道了,反正他姓胡,是个老头,江湖人称“神算子”,所以大家都叫他长老。叫长老是尊称,但“神算子”这个外号,却是不折不扣的讽刺。这老头平日里就喜欢骑着一头驴,扛着一个写着“测字”的帆,四处游荡,给人算卦。可他的卦几乎从没准过,每到一地,不出几日就会被人砸了挂摊儿。可人家骂他,他也不还嘴,也不跟人家着急,只是收拾东西便走,换一个地方接着算,这些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

  

  真正的江湖人知道,这个胡长老武功深不可测。据说他曾和贺谨棠大侠曾经彼此印证过武功,谁也不能打败谁。但他逢人便吹牛说,贺谨棠不是我的对手。反正贺大侠也知道他的为人,大家都知道他的为人,也就任他胡说,没人和他计较。

  

  柳牵风和他交情很好,而且知道胡长老这个人,虽然表面上吊儿郎当,内里却是古道热肠,天生爱管闲事的脾气。于是拉住胡长老,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

  

  胡长老摸着自己花白的山羊胡,翻翻眼睛:“小柳子,莫世忠和你不是有血海深仇么?你怎么反而要去救他?难道你想娶莫世忠的女儿作妾么?说起来,那丫头我见过一次,虽然当时是男装,却也能看出是个美人。我老头要是像你这般年纪,估计也会动了凡心啊!可是,你柳牵风已经娶了江南第一美人了,怎么还不知足?你可太气人了!”

  

  柳牵风瞪了老头一眼,知道他爱胡言乱语,便道:“老儿休要胡扯!这事我也考虑再三,起先我真的不想管这闲事,可细细想来:家仇事小,国仇事大。若事关天下人的安危,我与莫世忠的仇恨,又算得了什么呢?我若不救他,他虽死不足惜,可边关大门一开,胡人长驱直入。若是荣王这时候心里没有国家,只有皇位,带着大军袖手旁观,只怕大楚要有灭国之祸。我虽与大楚是敌国,但却不忍心看天下人陷入战火之中,所以这次无论如何要想个法子,让胡人退兵才是。”

  

  胡长老听着,晃晃脑袋:“小柳子,我就是喜欢你这个脾气!反正我老头无事可做,怎样?你需要帮手么?”

  

  柳牵风听罢大喜:“若是前辈肯帮忙,牵风求之不得!”

  

  于是这一马一驴,并辔而行,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而另一边,莫贵他们遇到埋伏了。

  

  眼前是几百人的骑队,马上的人都持兵器,却都是农夫打扮,没穿盔甲,看样子似乎是山贼。但领头的人莫贵却认识,是荣王府的武教师闫明。

  

  那闫明装山贼还真装得煞有介事,口唱山歌:“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莫贵心中好笑,装,接着装!都到这个时候了,弄些神头鬼脸的人来装模作样还有什么用?

  

  他跳到车上,把那个大箱子用刀挑开。箱子里,申屠宏被捆作一团。莫贵一把把他提了出来,刀尖一挑,把绳子挑断。

  

  申屠宏还奇怪莫贵为什么这么作,他回头一看,看见闫明和他的几百马队,心里一下明白了。

  

  “莫贵,没想到你还挺识时务,知道立刻放了本将军。”

  

  莫贵的双眼如同利剪一样看着申屠宏,轻声说道:“呆子,快跑吧!你马上就要被灭口了!”

  

  申屠宏一下没听明白,略略思索一下,恍然大悟!立刻跳下车子,朝着树林便跑。

  

  莫贵喊了一声:“李青,押着他回京城!剩下的人,拼死给我挡住他们!”

  

  叫李青的亲兵应了一声,拨马朝树林方向便去追申屠宏。

  

  莫贵朝着申屠宏逃跑的方向高喊:“申屠宏,你若想活命,就回京城找景王!要是被荣王抓到,你必死无疑!”

  

  话音未落,一支箭从莫贵的耳边飞过,正射中李青的背心。李青惨叫一声,翻身落马。啪嗒一声,又是一支利箭,噗地正射在申屠宏的屁股上。申屠宏哎呦一声,趴倒在地。可这求生的欲望,让他顾不得疼痛,赶忙爬起来,朝着树林里便跑。身边弓箭呼啸而过,申屠宏心惊肉跳,终于跑进树林里。

  

  莫贵的头上全是冷汗,李青的死,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现在就指望申屠宏良心发现,去景王那里自首了。密信在自己身上,恐怕交不到景王手上了,这人证,无论如何要保他周全。

  

  莫贵一咬牙,拔出佩刀来,道:“几位,拼了吧!”

  

  几个人一声呐喊,抽出各自的兵器,朝敌队杀了过去。

  

  申屠宏这边,跌跌撞撞跑进了树林,转眼跑出了几百步。他知道骑兵是不敢轻易进林的,所以稍稍安心。他回头看了看,见林子外面,闫明的马队和莫贵这几个人已经动起手来。心中暗道:莫贵说的没错,我把王爷的机密抖落出去,他必然要杀我灭口!亏了莫贵提醒我,不然我现在已然死了。可申屠宏又见有数名骑兵眼看就要进林了,吓得亡魂皆冒,不敢耽搁,一瘸一拐地往树林深处便跑。

  

  可就在他刚转过身的时候,忽然觉得浑身一麻,被人一下提了起来,往上一抛,稳稳地被抛到一棵树的树杈上。申屠宏骨软筋麻,动弹不得。低头再看时,只见一个身穿灰袍的老头,骑着一头驴,正抬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而在老头身边,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过,马上一个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一身淡黄衣服,背插长剑,朝着树林外冲了出去。

  

  而林子外面,莫贵身边的亲兵全战死了。他不愧跟随了莫世忠多年,一身武艺,骁勇无敌,把一口单刀使欢了,上下翻飞,如同狂风扫雪片,手中刀呼呼挂风。转眼之间,敌人被他砍了十几个。

  

  可他毕竟是一个人,没过多久,已然是筋疲力尽,杀人的右手不住的颤抖,身上也挨了几处刀伤。稍一疏忽,就觉得肋下一凉。原来,闫明已经将一根长矛,刺进了自己的身体。刀撒手落地,莫贵双手抓住那根长矛,直勾勾的看着闫明。

  

  “想不到我莫贵,没死在胡人刀下,反而丧在自己人手上了。可恨!可恨!”

  

  闫明哈哈大笑,双臂一用力,将莫贵挑了起来,用力向外一甩,把莫贵甩出数丈。

  

  莫贵摔在地上,顿时觉得五脏六腑几乎翻转过来,他吐了一口血,肋下的伤口已然麻木。他心里明白,自己大限已到。可是,身上还藏着密信,少爷给自己的重任还没完成,自己死了不要紧,老爷和少爷怎么办?他躺在那里,看到闫明朝自己飞马冲来,长矛交到左手,右手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马刀,朝自己砍了下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嗖的一声,一颗石子从树林的方向飞出,啪的一下,把闫明从马上打了下来。闫明吭都没吭,摔在地上就不动弹了。

  

  这几百贼人齐声惊呼,一齐往树林这边看。只听惨叫声音不绝于耳,最先跑进树林的那几个人,不知被什么人,一个个都从树林扔出来了。摔到地上,和闫明一样,也都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正在惊异之时,从树林里,啪啪啪啪飞出数十颗石子,颗颗不走空,全打在这帮贼人的身上,尽数落马。剩下的那帮贼人,见主将落马,而树林里又不知有多少伏兵,便发一声喊,四散走了。

  

  莫贵还躺在地上,他以为闫明这一刀,自己就身赴西土了,没想到一颗石子救了自己。没过多久,他感到有一个人把自己轻轻扶起,靠着那人臂膀坐了起来。他看了看,扶着自己的是个中年汉子,而旁边,一个老头儿像拖死狗一样,拖着浑身瘫软的申屠宏。再看四周,这群贼人横七竖八地躺着百十来个,而自己的那几个弟兄,已然全遇害了。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便努力开口说道:“敢问二位是?”

  

  “在下柳牵风,这位是胡长老。”

  

  莫贵一听,会心一笑:“柳先生,我家老爷说过,你虽然和他有仇,但你一定会帮忙的。这下,老爷和少爷……有救了!”

  

  柳牵风忙问:“阁下是?”

  

  莫贵道:“我是莫家的家将莫贵。”莫贵说着,一把抓住柳牵风的手,“柳大侠,请你一定要救我家老爷!”

  

  柳牵风见他伤得太重,忙按住他的手:“别激动!你伤得太重,让我给你治伤!”

  

  莫贵摇摇头:“来不及了。柳先生,听我说,这个申屠宏,是荣王通敌的人证,请您务必将他带到京师,找……找景王!”

  

  柳牵风点点头。

  

  莫贵此时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说不出话来,他指了指自己的怀中,两眼一闭,与世长辞。

  

  柳牵风叹了口气:“想不到忠义之士,竟落得如此凄惨。”寻思莫贵怀中,定有重要物什,便在他怀中摸了摸,把那封信摸了出来。他一看这信,已被莫贵的鲜血染了一半,将信展开,虽然有些地方看不清,但意思也八九不离十了。

  

  柳牵风把信交给胡长老。老头看了看信,一声长叹:“想不到荣王为了帝位,竟然丧心病狂至此。申屠宏,为了你,这几位忠勇之士都死了,你肯不肯到景王那里自首啊?”

  

  申屠宏道:“愿意!愿意!我想明白了,只有投到景王那里我才能活命!”

  

  柳牵风在一旁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他对胡长老道:“前辈,麻烦你带着这个人证和这封信到京城去,去见景王。”

  

  胡长老问:“小柳子,那你呢?”

  

  柳牵风道:“唉,虽然我不情愿,但还得去救莫世忠。莫世忠活着,荣王还有掣肘,不敢妄动。不然,荣王随时可能挥兵直取京师。天下安危,想不到落到你我二人身上,这份担子可不轻啊。”

  

  胡长老嘻嘻一笑:“你柳牵风身为越国王子,却要维护楚国的江山,你越国列为先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啊?”

  

  柳牵风苦笑一声:“我为天下苍生,不得已如此。若先祖怪罪,等我死后,自己到地下去向他们请罪便是!”

  

  (四)

  

  莫写意这一路上,一直在胡思乱想。

  

  五岁的时候,她就被女侠沈紫樱带走学艺去了,这一学就是十年。等她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莫写意依稀记得爹的样貌,但是却比十年前苍老了许多。她记得那一天,家里办丧事,她马上跑到爹的面前问:“爹,咱家谁没了?”

  

  爹一脸茫然,眼神没有焦点,看着莫写意说道:“我莫世忠没有儿子啦!我莫世忠绝了后啦!”声音凄厉至极。

  

  莫写意记得,自己有三个哥哥,大哥叫莫允辉,二哥叫莫允庆,三哥叫莫允嗣。就在她上山学艺的这十年间,这三个哥哥,竟然一个一个都辞世了。大哥莫允辉,正元五年,在姑臧城与胡人大战,被胡人女将郑嫣一刀斩了。二哥莫允庆,正元十年,也就是莫写意回家的前些日子,与父亲在统万城死守,拖住胡人十几万大军半年之久,终于等到了镇国公楚志南的援军,大破胡兵,但莫允庆却在阵上被人用箭射死。三哥莫允嗣,比自己大三岁,从小就体弱多病,正元三年的时候,不到十一岁就得病死了。

  

  莫写意到京城的时候,二哥下葬才不到十天。

  

  爹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然后叹了口气:“我没有儿子啦,就剩下你啦!”莫写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爹流泪。

  

  莫写意想都没想,扑通就给爹跪下了:“爹!我是您女儿,你若是想把我当儿子养活,那我就是您儿子!”

  

  那一刻,爹的眼里闪着一种奇怪的光芒,每当莫写意闭上眼睛,那种光芒就会在脑海中浮现。

  

  于是莫写意,就成了四少爷,成了莫四将军,成了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全城都知道莫四少爷学艺归来,年方十五,京城的媒婆把莫家的门槛都踢烂了,这个是尚书之女,那个是将军之妹。可总而言之,爹全回绝了,莫写意也全回绝了。莫写意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一下子挡住了所有说亲的。在京城没呆几个月,莫写意就跟随父亲,赶赴西北边防。这一呆,就是七年。这七年间,除了贴身的丫鬟,和莫写意一样女伴男装的九儿,连莫福莫贵这些人都不知道,四将军厚重的铠甲之下,竟是个女儿家的身子。

  

  凡事都会有美中不足。莫四将军的不足就是,她在沈女侠处习得一手神出鬼没的枪法,但是家传刀法却见都没见过。爹在她眼前呼呼挂风地耍了一通,然后对着她说:“学!”

  

  莫写意却说道:“爹,不是我不学,只是我的枪法比这刀法玄妙得多。习得武艺是为了上阵杀敌,只要我的功夫硬,管他使刀还是使枪呢?”

  

  爹骂道:“屁话!老子使了一辈子刀,刀下斩将无数,臭小子敢说我的刀法不如你的枪法玄妙。找死吧你?”

  

  莫写意不服气,道:“爹,不信咱就试试。”

  

  爹就还真一刀劈了过来。

  

  爷儿俩插招换式,打了十几个回合。莫写意的枪在爹的手腕上一敲,嘡啷一声,大刀落地。莫写意心满意足地把枪往地上一戳,两只手插着腰:“爹,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爹叹了口气,回屋了。

  

  莫写意很奇怪,为什么爹不替自己高兴。她想了很久才想清楚,大哥二哥都是有名的花刀将。爹是想在刀上面,看见自己大哥二哥的影子。

  

  “爹,您就这么不喜欢女儿么?”四少爷的心里,这些年始终堵着这个疙瘩。

  

  正在胡思乱想,探马来报,前面五里就是胡人的大营了。

  

  莫写意看了看天空。

  

  在西北这片干燥的土地上,天空竟然被重重的乌云遮住了,好像马上就要有一场大雨。莫写意想,我到西北已然七年了,这场雨将是七年以来最大的一场了吧?

  

  傍晚时分,乌云密布,狂风四起,天色昏暗。这不正是偷袭的大好机会么?

  

  莫写意将手中长枪高高举起,枪尖指向天空。

  

  “众将官!”

  

  “有!”这是几千人整齐划一的声音。

  

  “随我闯重围,救莫大将军。随我杀!”

  

  “杀!”

  

  鼓声阵阵,这几千人的敢死军,像潮水一般冲向了敌人大营。

  

  而胡人的大营内,号角声也想起了。霎时间,寨门大开,胡人的骑兵蜂拥而出。在楚军的左侧,右侧,也几乎同时想起了号角声。随后,呐喊声音震天撼地,四面八方都是胡人的军马,从三面,像扇子面一样向这几千楚军包抄过来。

  

  莫写意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果然,胡人有准备。

  

  可不是么?申屠宏失踪,周信被杀,南安城被人烧了。胡人和荣王,他们再傻也知道事情败露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支人马全数杀死,一个活口也不留。

  

  莫写意在想,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应该火烧南安城么?应该一怒之下剑斩周信么?应该把这几千人马送到虎口么?如果让她从头再来一遍,恐怕也没有其他办法。

  

  还要什么计谋?还要什么策略?还要什么战术?都没有用!现在很简单,往里杀,就算活着一个人,也要杀进峡谷关城内,告诉爹一切——明天,七月初十,无论如何不能开城!

  

  楚军就这样,伴随着马蹄声、鼓声、喊杀声,不顾一切地撞进了胡人骑兵的海洋。刹那间,人仰马翻,人头乱滚,两军展开了惨烈的肉搏战。

  

  莫写意一马当先,将长枪抖圆了,使出浑身本领,磕、扎、盖、挑、撩、崩、打,大枪仿佛蛟龙摆尾,怪蟒翻身,将胡人骑兵杀得横躺竖卧,心惊胆裂,纷纷后退。

  

  莫写意大叫:“尔等鞑子听真,你家莫四爷前来踹营。尔等要知道某的厉害,速速闪退一旁,休要拦我!”一边说着,一边用长枪将身边所有的胡人送上西天。莫写意杀入重围,如入无人之境。

  

  杀着杀着,天色已然黑了,莫写意回头一看,糟了!

  

  这五千人马,虽然奋勇杀敌,以一当十,无奈胡人太多了,从杀入敌阵到现在,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这几千敢死军,竟然被胡人杀得丧亡殆尽。莫写意身边,只剩下几百人了。

  

  莫写意一咬牙,罢了!纵然天不佑我,我也要用我最后的力气,回到爹的身边!

  

  就在莫写意奋力拼杀的时候,柳牵风和莫世忠又在干些什么呢?

  

  柳牵风正飞马赶奔峡谷关来。他看到了远处尘土飞扬,喊杀之声震天,于是手搭凉棚看去。在乌云之下,楚军的大旗,在胡人骑兵的海洋之中,左来右去,大旗到哪儿,哪儿就是胡军的哀嚎。

  

  大旗下,就是莫世忠信中所说的那个不让须眉的女儿莫写意吧?

  

  柳牵风将背后的双剑拔出,一催胯下马,朝着战团飞奔过去。柳牵风想:当初你救了我的命,我不想欠你的,我就把你女儿救出来吧。无论如何,我会保住她的命!

  

  而莫世忠,在峡谷关的城楼上,也看到了远处惨烈的厮杀。

  

  六十多岁高龄的老将军,须发皆白。

  

  莫世忠叹了口气,我那个傻孩子,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不要到峡谷关来,这是个口袋,就等着你往里钻了,可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呀!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色已然黑了,漫天的乌云,把星光都遮住了。

  

  想必这场雨,会是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吧?

  

  他对身边的亲兵说道:“备马,抬刀!”

  

  “将军,您是要出城么?”

  

  “对,四将军来啦,我们去接应他们。你们都记得,我死了不要紧,无论如何,你们都要给我死死护住四少爷,明白了么!”

  

  “是!”

  

  莫世忠微微一笑,自己在战场上拼杀了快五十年了,刀下的冤魂无数。最近这些日子,做梦的时候总能看见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鬼魂,你们,来找我了吧?

  

  正元十七年,七月初九。

  

  祁连山脉南,峡谷关前,“边西之战”打响。这将是莫家军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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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黑白;提交人:茉;提交时间:2014/9/1 11:14:43)

6,后市街 (作者:詹许梁)

后市街

  
  日上三竿,后市街嘈杂的叫嚷声吵醒了他。
  扶住头,又是一夜糜烂。
  太阳照在身边赤裸的女体上,白花花的一片。好像隔壁肉铺曹老六案板上花白软腻的大片肥肉。
  他猛地推开温软的女体,趴着床头呕了起来。
  女子也醒了,她不满地搡了他一把,斜斜地倚着床,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
  见他穿好衣服准备离开,女子才急急披上褙子追着喊:“冤家,还没给钱呐!”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扔给她:“不用找了。”翻窗跳了出去。
  女子拢住褙子,追到窗口喊道:“五钱银子?!你当老娘是什么?没钱有种别来嫖啊!”
  下面“轰”地一声笑嚷了起来,有人扯着嗓子喊:“老板娘,你让我干一晚,老子半个月挣的钱都给你。”
  就有个眉间一点朱砂痣的女童提着两柄菜刀跑出来,“当”地插进曹老六的案板上:“你再说一遍!”
  曹老六早扎着手求饶道:“丫头,你曹大叔就是嘴快嘴快,没别的意思。”
  “下次再嘴碎,看我不阉了你的。”丫头将刀拔出来,一甩头走了回去。
  女子临窗俯视这一切,哈哈大笑,末了啐了一口:“呸——孬种!”
  咣一声关上窗户,只余青棋掩映在梨花间招摇,上面四个大字:水上人家。
  曹老六对着案板上那能看到地面的小口,咂舌低语道:“再有种,也得要命啊。”
  
  他断续地哼着小调,蹒跚着两双软腿慢慢地逛荡着,头一阵紧似一阵的疼。
  太阳明晃晃地照射着,地面、路人都白恍恍一片。
  我是谁?我在做什么呢?是了,我在找一个人。他恍惚地想着,那人是谁?叫什么来着?
  正想着,就闻到一阵香风,找麻烦的来了,他钝钝地想,得绕开,脚还是斜斜的走着,便撞到那满身粉脂香的人。
  “哎哟,瞎了眼啊你。”被撞着的男子掐起兰花指,扭着身子冲着保镖道:“你们给我上,给他开开眼。”
  几个彪形大汉围住他兜头就打,他不挣扎也不反抗,只倒在地上蜷缩起来,用手护住脑袋。
  “啊呀,秋官又找刀疤的麻烦了。”
  “刀疤哪里惹到这兔爷儿了?”
  “看不顺眼呗。”
  打了有一阵,秋官方道:“好啦好啦,先到这儿吧,可不能打死了。”
  又弯腰仔细端详了他一阵:“这次好像出手有点狠啊。”
  就一阵香风地走了。
  他还呆呆地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来来往往的人,有穿着布鞋的,有穿着草鞋的,也有打着赤脚的,他们或悠闲或匆忙地走着,好像每个人都方向明确,知道前路。
  独有他,唯有他。
  “哟,还活着吗?”一双绣花鞋慢慢踱到他面前。
  他缓缓转过头,惨白的太阳下一个女子正弯腰探看。
  是谁?好生熟悉?昏迷之前他还在想。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少年摇着船,划过一道又一道的水,两边是遮天蔽日的荷叶,荷花亭亭。少女坐在船尾,赤脚踩水,哼着歌。手里不停,用竹篙把荷杆钩过来,纤细皓腕轻轻一摘那莲蓬就掉在裙摆间。
  哗啦啦啦——忽的就下起雨来,少年和少女躲进船中。小船随着水流缓缓地漂着,谁理它呢?外面那样大的雨,他们安全地在船舱里面,吃着莲蓬。
  少年抬手摸摸少女被淋湿的发,他努力想看清少女的面庞,却怎么也看不清……
  哗哗哗……
  他猛地睁开眼睛,是梦?!又是这个梦。他想,如果梦中能够看到少女的脸,也许他就知道自己是谁,要找的人是谁。
  他躺在床上,床是熟悉的床,屋是熟悉的屋,连点着的油灯都那么熟悉。
  好像,连五钱银子也没了。他想。
  哗哗哗的水声还在持续不断的响着,是老板娘在洗澡。光线将她的剪影映在屏风上,他能想象到老板娘此时正惬意地躺在木桶中,一双白嫩的玉足搁在木桶边缘,无意识地摇着。
  “哗——”老板娘站了起来,凹凸有致的身材令人血脉喷张。
  刀疤觉得自己,硬了……
  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身体,穿上肚兜与中裤,从屏风后走过来。
  “醒了?”她捂上他喷火的眼,“不要这样看着我。”
  又轻轻摩挲他脸上的刀疤:“还疼吗?”
  刀疤一声不吭,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上床。
  鸦黑的长发一缕缕披散在雪白的背上,仿佛一条条绝望的小蛇。
  片刻,女子的呻吟、男子的闷哼,与床吱呀吱呀不堪重负的声音一起响了起来。
  丫头站在房外,月光照进来,照得她眉间的朱砂痣愈加鲜红:“没用的,忘记就是忘记了,永远都不记得。”
  她慢慢蹲下身子,将头埋进手间。月光将她的身形拉得很长很长。
  
  日上三竿,后市街嘈杂的叫嚷声吵醒了他。
  也许不是后市街的嘈杂。
  门外,丫头在大声地吼:“没用的!他想不起来的!”
  “丫头!”老板娘又降低声音低喃着什么。
  她们在说什么?他想。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听力变好了,后市街依然嘈杂,但他很确定自己清晰地听到了老板娘和丫头的对话。
  “所以你就像个妓女似的,用身体留着他;又或者找人拦住他?”丫头压低的声音有掩饰不住怒火。
  “我受够了,你知道吗?我受够这一切了。”丫头的声线陡然拔高。
  “可他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他全忘了,把你我全忘了!”
  他推开门:“你们在说什么?我吗?”
  丫头瞪了他一眼,转头走了。老板娘木然地看着他。
  “你不想我离开?为什么?”他执拗地问着。
  这很重要,他想,我要离开,找一个人。
  老板娘木然地看着他。
  
  他哼着小调,慢慢地逛荡着。
  没有宿醉,他觉得头脑清明不少。
  我是谁?我在找谁?那人叫什么来着?他思考着这严肃的问题。
  正想着,就闻到一阵香风,找麻烦的来了,他想。
  “哎哟,”还没被撞着秋官就叫了起来,刚掐起兰花指,就看到他擦肩绕开。
  他愣了一愣:“……敢无视我?”扭着身子冲保镖道:“你们给我上,给他开开……。”
  “秋官,”是老板娘,“算了。”
  虽然没被打,他还是被老板娘捡了回水上人家。
  老板娘对他说:“离开之前,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江南船家女子捡到一个负伤的江湖少年。他们相爱、结婚、生子。
  “少年既是江湖中人,何以就那么隐居了?”刀疤觉得不可思议,常识告诉他,江湖人向往快意恩仇的日子。一个江湖人,尤其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居然就那么收起刀,整日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这不合常识。
  “谁知道,也许是……渴望安定?”老板娘艰难地说着,似乎自己也不大相信,“他爹娶的继室,那继室又生了个儿子。也许只是他们家没有他的位置,于是他只好踏入江湖。”
  更或许,他只是觉到疲倦,暂时小憩而已。
  故事还在继续:一天,他听到消息,有人要对付他们全家。血脉天性,他决定回去帮助父亲。便辞别了妻儿,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妻子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便带着孩子去寻他。
  老板娘看着他的双眼。
  “于是,你想说什么?”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我是你丈夫?”
  “是。”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如果我一看到你,就说我是你妻子,你相信吗?”
  “不信。”
  “那现在呢?”
  耸耸肩:“不知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如果看到那个人,我就能知道。可是,你……”
  “你还是要走?”
  “总得去找我才能够知道。”他转身离开。
  “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这天,刀疤离开了后市街。
  这天,谁也不知道,老板娘对着他绝决的背影泪如雨下。
  唯有梨花落下来,围绕着她打转。
  
  他看过很多地方的云,走过很多地方的桥,喝过很多地方的酒,可总找不到那个人,也再没遇到一个老板娘这样拼命想要留住他的人。
  依旧做着那个乌篷船、少年男女的梦,依旧看不清楚少女的模样。
  偶尔也会梦到老板娘,他们疯狂做爱,在月光下,她鸦黑的长发一缕缕蜿蜒着,仿佛一条条绝望的小蛇。
  一天,他来到了边西。
  许多少年围着告示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小兄弟,你们在做什么?”他拉住身边的一个少年问。
  “莫家军要征兵了!”
  “当个小兵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杀胡虏卫家国!”那人急匆匆地要去应征,“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些跟上来!”
  
  军营那铁与血的生活似乎更适合他,没仗可打的时候不断操练,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相互说着只有男人才懂的笑话。打仗了便挥起大刀,身边是可以交付后背的兄弟。不再做梦,也忘记了他在找一个人。
  大楚正元十七年春,北胡兴兵十五万突然犯边,莫将军于峡谷关屯兵三万设防。不想军中有奸细,因人出卖,被敌军包围。北胡公主郑嫣劝降,莫世忠将弓拉得满圆,一箭射去,中正军旗,那旗杆拦腰折断,莫家军于城上齐声叫好。
  他吼道:“我大楚只有战死之兵,绝无投降之人。”
  是夜有雨,莫世忠吩咐四支百人小队,于寅时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突围,务必将消息带到边西,使人增员,刀疤等众人领命应喏。
  夜幕阴森,伏兵重重。
  空中有股肃杀之气,雨下得越发大了,正好遮住众人沙沙的夜行声音。
  刀疤警惕地环顾四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忽见一箭“嗖——”地冲一个兄弟直袭而去,他猛地抽刀直击那箭,“当……”的一声,只觉刀背微颤,虎口发麻。
  那人才反应过来,冲他一笑:“谢了兄弟。”
  就听见斥候的声音远远传来:“有埋伏!”却又戛然而止。
  一时有北胡军从四面冲来,两队人马短兵相接,刀枪剑戈相撞,不论北胡军还是大楚兵,脑海中只有一个杀字。
  刀疤等人屡次想突围出去,却被北胡军团团围住,不断地压紧,身边的兄弟纷纷死去。
  刀疤只觉怒火冲头,猛喝一声,气势暴涨,一把刀抡得更圆,缠住半面北胡军,“兄弟们,冲出去!”许多兄弟和他一般选择缠住了大部分的北胡军,吼道:“军令为重。”
  他不管不顾地砍杀着,疯了一般,浑身湿漉漉一片,不知道是雨水还是血水。
  刀砍得都卷边了,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他也觉到自己的手、腿越来越软,不防背后被敌人狠狠斫击一下,眼前一片金星,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而雨还在下。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少年摇着乌篷船,划入一片水中,周身是无边的荷叶,荷花何亭亭。少女坐在船尾,赤脚踩水,哼着歌。手里不停,用竹篙把荷杆钩过来,皓腕一拧那莲蓬就掉在裙摆间。
  哗啦啦啦——外面下起了大雨,少年和少女躲在船里面,他们笑着、闹着,吃着莲蓬。雨越来越大,船却坏了,少年惊慌地跳起来。少女却是抿嘴一笑,她抱住少年跳入水中。她紧紧搂住他,鸦黑的发在水中飘散着,宛若一条条小蛇,而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褪了去,只余下一个肚兜一条中裤,凹凸有致的身材,散发着雨后青草与泥土的清新,犹如一个妖精。
  刀疤醒了过来,雨已经停了,圆月挂在天边。
  鲜血的腥臭被大雨冲走,鼻尖闻到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他的头很疼,也许后面裂开了一条大口子?
  看着正对着自己的圆月,刀疤笑了。
  原来,他叫呼延伯男。
  原来,他在找他的妻子。
  原来,他的妻子真的就是老板娘。
  他想起离开后市街的时候,老板娘问他:“你还会回来吗?”
  我真想回去啊,筠辰,可怕是再回不去了。
  千里外的郢都后市街,老板娘还在安详地睡着,梦中,夫君推开门轻轻地说了一声:筠辰,我回来了。
  
  梨花开了又落,郢都发生了许多的事。
  有人死了,有人升官,有人当了皇帝。
  可这一切与后市街没有多大关系,它依旧每天在嘈杂中醒来,在嘈杂中睡去。
  老板娘总呆呆立在树下,看街上人来人往。
  梨花依然像往年一样落下来,还绕着她打转。
  她抬头看西天升起的圆月,轻轻唤他的名字:呼延伯男。
  虽然这个人,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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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黑白;提交人:茉;提交时间:2014/9/1 11:16:02)

7,风起边关 (作者:胡长老)

一、兵败

峡谷关一役,莫家军全军覆没,这是莫世忠生平唯一的一次败仗。莫大将军镇关候,三代镇守边西,威震边关,生平从无败绩。而这是唯一的一次。一个人走上神坛需要一步一步的往上攀登,而失败一次足以致命,人生就是这样不公平。

但莫世忠撞向石碑的时候,他的心是坦然地。峡谷关兵败,并非莫家军兵不利,莫世忠战不善,实在是架不住人祸。天下谁不知道莫世忠骁勇善战,莫家军所向披靡。但是政治,却是历朝历代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当朝田太师玩弄政治于鼓掌,催毁莫家军旦夕之间。莫世忠作为牺牲品,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莫世忠可以心中无愧地去见先帝,而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少公子莫写意,她才十九岁啊,正是大好年华。莫世忠死前唯一地交代是,“写意,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莫提报仇。”
莫写意没有流泪,作为一个从小被当做男孩子养大的人来说,她从来不知道眼泪为何物。而如今的情形也不允许她流泪,流泪就代表懦弱,而懦弱就意味着死亡。父亲的叮嘱还在耳畔,她要活下去。至于后半句,她现在还来不及考虑。

莫写意将父亲的尸身草草埋在了荒冢,这里长眠的有无数父亲的同胞以及战友,想必父亲不会寂寞吧。

莫写意整了整衣襟,提枪上马。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一场血战。莫写意摸了摸怀中的凤凰弩,这是师傅无意中寻的血玉浴火凤凰,寻找巧匠玲珑子为莫写意量身打造地。里面的机关巧夺天工,能同时装下六枚弩箭,只要轻轻一按机括,弩箭连环发出,实在是当世杀人越货第一利器。

弩箭再利,架不住人多,六个人倒下去,十二人扑上来,十二人倒下,千军万马涌上来。莫写意杀红了眼睛,意识逐渐模糊。

莫写意毕竟不是铁人,她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的身心倒完全放松了,什么复仇不复仇都变得不重要了,只轻轻地念叨了一声,“爹爹,写意对不起你,少郎来陪你了。”
莫写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曾经以为死后可以无痛无觉,那就大错特错了。至少莫写意的亲身经验可以证明这一点。在她闭上眼睛享受这安宁没多久,就被无尽无休的疼痛给逼得再次睁眼。

难道阎王老子不是要先判罪才施刑的吗?为什么什么都还没说就直接给她上了刑了?

再次睁开眼,莫写意身上的疼痛感更加地明显,只觉地自己的后背、手臂、小腿,火辣辣地烧灼,还有右脸颊。

她实在受不了自己的后背这么疼痛还是躺着的姿势,于是自然地一坐而起。没想到这个动作引来了一声惊呼。

“啊——”

鬼也会被吓到的吗?莫写意眨了眨还迷蒙的眼睛,试图看清周围,可旁边一人突然冲过来按住她。

“你醒了?”

莫写意连忙伸手把那人挣开,那人的动作碰到了她后背的烧灼,让她忍受不了。但紧跟着自己挣开的动作,让这烧灼般的疼痛加剧,几乎让她要痛叫出声。

“咯咯,很疼是吧,是我弄疼你了吗?”

莫写意终于看轻了眼前的情形,不禁迷糊了。如果说她看到的是阎王的话,那么她真不敢相信阎王竟然如此美,而且竟然竟然是个女阎王。

莫写意勉强挪动身体,靠住了旁边的什么东西。她的身体现在虚弱得很,坐不住,动一下又是疼得厉害,她也顾不上去问在她身边咯咯笑的女人,闭了几下眼缓了缓,才抬头慢慢看清楚周围。

没有刀山,没有火海,更没有油锅。如果这是九重地狱,也不过如此。

莫写意身处的是一间精致到极点的小屋。锦绣被,流苏帐。鼻子里一股熏香味更是淡淡可闻。莫世忠三个儿子两个战死,一个夭折,中年才得女莫写意,因无嗣而从小将莫写意当做假小子养大,别说睡锦帐,就是普通的闺房都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这么说我非但没有下地狱,而是到了天堂?而身上彻骨的疼痛却在提醒她,这是人间。

莫写意用惊奇的目光投向身边咯咯娇笑的女人,眼睛却是越睁越大,她一身胡人打扮,身上佩戴的虽然五光十色,却都是自己叫不出名字的西域首饰。

莫写意虽然是女儿身,也不知道什么叫郎情妾意。她这一生听到的最感动的话不过是自己的结义兄弟楚亭章跟自己说的,“如果你是女儿身,我一定娶了你。”但是她却觉得眼前此人好看之极,简直令自己产生了迷恋之心。也许是她那种天生自然不扭捏的态度吸引了她,令其与中原女子不同罢。

还没等莫写意开口,那人却抢先道:“你终于醒了,要知道你可昏迷了三天三夜了。看你痛苦的样子,你一定很疼吧?你就安心在这养伤,这里是北胡,没人敢欺负你。对了,我的名字叫郑嫣,你可以叫嫣儿。”

郑嫣?莫非此人就是跟自己对垒了两年之久的北胡公主郑嫣?怪不得看她有一股飒爽之气。可是她为什么要救自己,要知道她们可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敌人啊。

很快,莫写意就明白了事情真相。酒是催化剂诚然不错,比酒更能让人沉不住气的是嫉妒。
没错,就是因为嫉妒,让莫写意从郑嫣的副将胡阿图嘴里了解了一切。原来经过战场上的连番厮杀,莫写意白马银枪的风采早已铭刻于心,一颗芳心暗许。郑嫣还曾扬言嫁人就嫁莫少将军。

起先胡阿图并不以为意,心想你不过是说说罢了。两军对垒,你就算非莫写意不嫁,你又何从嫁起。因此一颗心不死,守候在郑嫣身边。

没想到造化弄人,大楚国祸起萧墙,田太师与北胡勾结,出卖莫世忠于峡谷关。莫世忠战死殉国,莫写意更是被擒。

胡阿图原本想在战场上将莫写意弄死。不曾想郑嫣知道他的心思,对他狠狠地道。“胡阿图只要你敢碰他一根手指头,我诛你九族。”

想到这句话,胡阿图就不寒而栗。天下还有谁比他更了解郑嫣,她是言出必践的主,就连她老子都拿她没辙。令胡阿图心寒的并非是她的残忍,而是她的决绝,因为很明显,她是知道他爱她地,可是他的爱竟然如此不值一哂。

莫写意苦笑,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人家北胡公主看上了。虽然她无限同情胡阿图的遭遇,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告诉他自己是女儿身,公主还是他的?

但是莫写意明白,只要自己一被验明真身,那么也就是自己的死期。且不说敌国不会遗留祸患。凭北胡公主的脾性,受此奇耻大辱,还不把自己碎尸万段。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让莫写意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写意,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耳畔响起父亲临终时的话。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什么叫使命。人,好好的活下去是一种使命。

二、婚礼

胡人办事还真是雷厉风行,等莫写意一行动如常,婚礼被强行安排在三天后进行。

如果说莫写意一开始是苦笑的话,现在就是哭笑不得了。这三天比莫写意过去十九年加起来还要漫长。

莫写意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做梦一样,这样荒唐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几天前自己还是风光无限的莫少将军,而现在自己不仅失去了人身自由,就连自己婚姻都被只能听人摆布,而且是要让自己去娶北胡公主。

婚姻是什么?她连想都不想过这个问题。而如今,连想都不容得她去想了。

三天虽然很漫长,但毕竟还是三天。太阳落下去,再升上来,再落下去,不管这过程有多漫长,有多煎熬,毕竟两天过去了。

北胡公主大喜之日,自然是杀牛宰养,唢呐吹得震天响。莫写意呆呆的坐在铜镜前,一声不响,任由侍婢给她披红戴银。

那丫鬟拢了拢莫写意的头发,然后盯着铜镜左瞧右瞧,痴痴的笑道:“怪不得我们家公主在主公面前说非你莫嫁,你瞧瞧这脸蛋这模样,比我们塞外的女孩子还白净呢。”

见莫写意并不搭理她,她又继续说道:“虽然说将军是一等一的人物,可是我们家公主也不差是吧?她可是我们塞上明珠呢,追求者都可以挤满整个北胡大草原呢。”

“既然你家公主追求者众,为何她偏偏要挑上我?”

那丫鬟没想到莫写意突然会这样问自己,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傻傻的愣在那里。

莫写意本是个温和的人,从来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为难别人,只是她实在是憋不住这口气。

如今见到丫鬟一脸尴尬自己到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只淡淡地道:“你家公主确实不错,只是她也不能这样逼婚啊。”说罢她摆了摆手,“这里没事了,你退下吧,我出去走走。”

此时的整个北胡大草原都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海洋,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大家弹冠而庆,奔走欢呼,好像马上要举行婚礼的人就是自己一样。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真的马上就要举办婚礼的莫写意。还有个就是痛恨进行婚礼的不是自己的胡阿图。

“命运就是这样作弄人。”经过烂醉如泥的胡阿图身边时,莫写意发出这样的感慨。想娶的死也不嫁,不能娶的逼着要嫁,我去,什么世道啊,这是。

她眼见着胡阿图身边的酒壶堆的比山高,心想此人也算是个情种。何尝有人对自己这么痴情。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她想到了楚亭章,那个当今皇甥楚二爷。“假如你是女儿身,我一定娶你。”他说的是真的吗?

结婚到底是什么?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吗?郑嫣为什么非要跟我在一起,如果可以选择,不消说,自己更愿意跟楚亭章在一起。

莫写意突然灵光一闪,拿定了主意。她盘腿在胡阿图身边坐了下来。“一个人喝酒多无趣,我来陪你喝。”她说完拿起一坛酒就咕噜咕噜的往嘴里倒。

或许是诧异莫写意的喝酒方式,胡阿图三天来第一次抬起了他的头。草原上除了他胡阿图还没有第二个人如此喝酒。

只见胡阿图双眼布满蜘蛛网般密集的血丝,莫写意也不禁为之叹息。他原本也应该是个面目清秀的人吧,不想为情所困到这般田地。

“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般没出息。为了一个女人变成这副模样,你说你值得吗?”
到这时胡阿图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竟然就是自己恨的咬牙切齿的莫写意,立即虎目圆睁,操起酒坛子朝莫写意砸去。“去你大爷的出息。”

“哟哟,北胡铁汉胡大爷脾气这么大啊。”莫写意右手轻轻一挥,接过酒坛子。“可不要浪费了一坛好酒。”

胡阿图还欲发作,莫写意右手乘势横了过去,用手臂扼住胡阿图的颈脖,左膝压住胡阿图的腰身。胡阿图立马被制。要不是胡阿图终日烂醉,手脚早已不听了使唤,莫写意也不会这么轻易得手。

莫写意用肘压住胡阿图肩胛骨,举起酒坛继续往嘴里倒酒道:“真是好酒啊,想不到草原的酒竟然如此带劲。”

胡阿图试着挣扎了几下,发现完全动弹不得。只有闭上眼睛听任莫写意摆布。

“哈哈,胡大爷果然是条烈汉子。”莫写意说着突然俯下头去,在胡阿图耳边轻声说:“你到底想不想娶公主?”

胡阿图抬起头来,用狐疑的眼光瞅着莫写意。

莫写意笑道:“听我说,别以为你们公主在北胡是个宝,整个草原的人都想娶,本公子可看不上。我们中原的女人可一个个比她水灵多了。不妨实话告诉你,本公子,本公子其实心里早已经有人了。”

胡阿图眼里放出了光,“此话当真?”

莫写意呷了口酒道:“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吗?我们不妨来做个交易,你助我离开大草原,公主让给你怎么样?”

胡阿图不知道是不是喝酒喝傻了,还是实在是想公主想的意乱情迷了。竟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莫写意的要求。他难道认为公主是能够让的?或许他只不过是不愿意见到郑嫣今晚就嫁给莫写意。

总之最后的情况就是胡阿图穿上了新郎的衣服,而莫写意则在他地掩护下,换上了一身北胡游民的衣服走上了南归的路。

三、胡四刀

大约走了很远很远了吧,至少莫写意是那么认为的。对于她来说,她已经走了太长太长的时间,这条路也许是她一生中走的最艰难的一次,因为她走向的也许是死亡。

她知道郑嫣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他们一定会倾巢而出,等待自己的将是无数场恶战。多年来的军旅生涯锻炼出来的敏锐嗅觉告诉她,敌人已经来了。

就在莫写意一愣神间,眼前跳出鬼森森的四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冒出来的,就好像原本他们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她一样。

他们四人皆是蓬头垢面,作同样打扮,就连手上的鬼头刀都是一模一样。就好像是一个人同他的三个影子。

“阁下就是莫写意?”当头一人突然阴森森地道。

莫写意听见这好像来自地狱的声音浑身几乎起了鸡皮疙瘩。“没错,正是区区在下,你们是?”

“大哥,这小子竟然连北胡胡四刀的名声都没听说过,可笑可笑。”

第三人接着道:“告诉你,我们就是声震北胡的四把刀。大哥胡大刀,二哥胡二刀,鄙人胡三刀,四弟胡四刀。”

胡四刀也站了出来,“怎么样?听到我们的名字吓得尿裤子了吧,赶紧束手就擒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他们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四刀,莫写意不禁心里暗暗叫苦。莫写意跟随父亲镇守边关多年,岂能没听说过胡四刀的名号,只是一直没打过照面。起先她还以为胡四刀只是一个人的名字,没想到竟然是四把刀。而且连声音相貌都这般相像,就像是孪生的四胞胎一样。
莫写意虽然心惊,但是嘴里可不含糊。“本公子威震塞外,怎会听过你们这些鼠辈的名字。不过在下倒有一事好奇。”

胡二刀道:“何事?”

莫写意笑道:“你们老大为什么叫胡大刀这么难听的名字,为什么不叫胡一刀呢?”

看来他们四人虽然声音相貌一样,性格却是迥然。胡大刀沉默寡言,只是不屑地白了莫写意一眼。

胡二刀则滑稽得多,只见他手舞足蹈道:“北胡只有胡大哥才配得上称胡一刀。”

莫写意知道他们说的是胡阿图。莫写意想到那个本该是风流倜傥的北胡汉子,他的俊俏程度应该不在楚大哥之下吧。他放走了自己,不知道郑嫣将会怎样对他。

这时只听胡三刀,胡四刀说道:“二哥,还跟他啰嗦干什么,一起上啊。”

说完胡四刀四人分四个方位将莫写意团团围住。莫写意立刻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向自己迫来,她丝毫不敢大意,立即拔剑在手,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

攻势一旦展开,就是连绵不绝。莫写意暗暗叫苦,看来胡四刀并非是浪得虚名,他们的刀法的确是有一套。

莫写意明白,要论单打独斗。他们四人无论是谁,都绝非是自己对手。关键是他们四人联手,那就威力无穷。每当莫写意的剑逼得其中一人毫无退路时。另外三把刀必定及时来救援,而且是攻其必救。莫写意只有撤招先保自身,否则虽然可以力毙对手,自己也难免成为刀下之鬼。

如此僵持下去,莫写意必定迟早束手就擒。

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经过最初地试探,莫写意明白,自己绝非是他们四人联手的对手。可是每次他们遇到机会可以痛下杀手的时候,偏偏攻击戛然而止。

难道是他们能力不够,刀再不能前进寸许?目测绝不可能,因为从他们刀法的熟练度来说,完全是绰绰有余。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们手下留情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写意何等聪明,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蹊跷。郑嫣不让她死,所以她还活着。

既然如此,那么事情好办了。豁出去自己的命不要专攻一人。

莫写意的突然改变,令胡四刀措手不及。他们从未遇到这么不要命的对手,每次三把刀堪堪将砍到莫写意身上的时候。就好像莫写意身上有一层无形的保护罩,刀生生的停住了。
他们了解郑嫣的手段,知道那有多恐怖。
因此他们注定丧身在莫写意的剑下,至少他们死的很有尊严。

四、胡一刀

血未干,剑已入鞘。杀胡四刀并非自己本意,但是她别无选择。前途未卜,等待自己的只有更大的危险。

风起了。塞北的风不同于江南。江南的风就如同情郎在耳边絮絮而语,而塞北的风则像是鬼哭狼嚎。

漫天的黄沙席卷而来,几乎要将莫写意埋葬在沙海。更要命的是,浑浊的空气让她看不清眼前的路。

因此她甚至没看清胡阿图是怎么来到她的面前,总之此刻他就站在那里。一袭白衣,左手握刀,双臂交叉在胸前,看也没看莫写意一眼。就好像他是一尊石像,已经在那站了千年。
“胡阿图,你还没死。”

胡阿图终于慵懒的抬起了他的眼睛,就好像被人从沉睡中唤醒。“你很希望我死?”

“额,不是。”莫写意吐了吐舌头。“只是……”

“只是你认为我放走了你,公主一定会杀了我?”

莫写意承认她曾这样想过,这也令她觉得很愧疚,可是她别无它法。因此此刻见到胡阿图,她还是十分激动的。“那么你知道公主可能会杀你,你为什么还放我?”

“因为相比于死,我更不愿意看到你和公主结婚。”

“你抓我回去,公主还是要逼我成婚。”

“我若不抓你回去,那么死的就不是我一个。”

“你有把握?”

“可以一试。”

话音甫落,刀已出鞘,人如鬼魅般已至身前。

好快的刀,不愧是北胡胡一刀,出刀如电光火石。如果说胡四刀是以四人联合组成刀阵,所以威力无穷的话,那么胡阿图的刀则以快著称武林。

胡阿图的刀快到何种程度。据说他曾以一刀剥开一只生鸡蛋,蛋膜丝毫不破,因此博得北胡胡一刀的称号。

当年莫写意师从女侠沈紫樱的时候,沈紫樱曾跟她提及此人,知道她常年跟随父亲镇守边关,迟早要跟他打交道。因此特意为她研究了一套克制胡阿图的剑法。

那就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莫写意凝神屏气,护住要害。因此虽然被胡阿图抢的先机,一刀快似一刀,但是轻易间却是奈何不得莫写意。

但是这套剑法并非完美,虽然防守是滴水不漏。但是胡阿图快如闪电,莫写意要想反守为攻却是力有不逮。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因此要想破胡阿图的刀法,只有比他更快。这别说是才年仅十九岁的莫写意,就是当今天下,也不超过八个人可以做到。

因此这一战,必将是持久战。胡阿图奈何不得莫写意,莫写意也丝毫伤不了胡阿图。

就这样陷入僵局,就在莫写意绝望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莫写意为解胡阿图当凌空砍下的一刀,斜斜的往他胸口刺出一剑。

这本是自保的一剑。胡阿图只要往左或往右离开稍许,这一剑势必落空。但是就是这普普通通的一剑,却丝毫不差的刺进了胡阿图的心脏。

莫写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

“我不死,你势必要娶公主。”

“你这么做值不值?”

“不要问值不值,太俗。”胡阿图笑了,汩汩鲜血从嘴角流出,染红了胸前的白袍。“此去以西三十里就是函谷关,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莫写意心里涌起一股酸意,忍不住泪水湿了眼眶。

“要快,郑嫣已在路上。”胡阿图说完以手拔剑,鲜血红了白衫,黄沙黄了尸身,很快就被掩盖,一切归于寂静,就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也许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叫郑嫣这个名字吧。

五、不识莫郎是莫郎

已经听到涛涛的黄河声了,函谷关想必不远了。只要过了此关,那就是鱼入大海,郑嫣再也奈何不了她。

莫写意从北胡大草原逃出来已经三天三夜了。这几天她非但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就连带的为数可怜的一点水和干粮都已经消耗殆尽了。

得尽快找点吃的,否则恐怕还没到函谷关,自己就要倒下去了。

幸运的是,这几年由于莫世忠扼守峡谷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峡谷关以东已经好久没有经历战争了,渐渐地这些地方有了烟火气。

就在不远处,莫写意发现了一个酒肆。这对于饥肠辘辘的莫写意来说,不异于久旱逢甘霖。
虽然自己身无分,可是莫写意还是不自觉的靠近了那家酒店。

这看起来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酒店,外面挂着金子招牌,写着“逍遥林”三个大字。门外站着几个彪形大汉,看来是充当门卫的。

莫写意经历了无数个生死来回,几乎忘记了现在的自己的狼狈样,大摇大摆的就要往酒店里闯,结果被门卫当场就栏住了。

就在这时,从酒店里走出一群人,莫写意偏偏认识,没想到在这里竟然遇到楚亭章楚。

楚亭章依然还是那样丰神俊秀,超凡脱俗,只是自己却落得如此一个地步,这反差实在太大了。

哼,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他的那个皇帝舅舅,要不是他听信谗言,自己又何尝会落得如此下场,想到父亲战死峡谷关,她不禁又伤心欲绝。

莫写意站在门口出神,显然挡住了楚亭章一行人的去路,相比于他们初次在京城的时候,莫写意可以说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如今还穿着一身胡服,且是千疮百孔,血迹斑斑。楚亭章哪里还认得出来是她,像他修养已经登峰造极,没有说什么,他手下可一个个按捺不住了,见她呆站在一边,忙出声驱赶。

楚亭章急忙制止住小厮们,他本是一个与世无争,一心向善的人,见到独孤晓衣衫褴褛,心想必定是一个异地来的乞儿。

“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管对谁,待人都要平和。谁没有个艰难困苦的时候,我们这些人不饥不寒,都是上天的恩赐,因此就要懂得感恩,要想到别人的疾苦。”

楚亭章一本正经的教训人,本来是想安慰莫写意,但是听在她耳朵里,却尤其不是滋味,谁能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

原来连他不认识自己了,那么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熟人都没有了,从此以后,得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切。她只是感觉到无比的凄凉。

楚亭章见她不出声,哪里知道她心中的想法。只道她是囊中羞涩,连忙示意手下人慷慨解囊。

王爷一声令下,小厮们谁敢怠慢,急忙一个个掏出大大的金元宝,恭敬的给独孤晓递了过去。

楚亭章本是一片好意,对于独孤晓来说无异于是雪中送炭。可是此刻的莫写意也许可以接受天下任何人的帮助,但绝不会接受楚亭章的钱财。因为她实在是太伤心了,她怀疑他是假装不认识她,还假惺惺的送她元宝。

再加上他舅舅做的好事,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抓起递过来的金元宝就往楚亭章身上丢去。

这样一来,她就犯了大忌,要知道楚亭章身为当今王爷,身家性命何等受到重视,他手下那些侍卫,如逢大敌,一个个拔刀相向,以为莫写意是刺客,欲行不轨。

“究竟是谁敢伤我驸马爷 ?”只听嗖嗖的几只急弩射出,楚亭章身边的几名侍卫应声倒地。


六、不识莫郎是女郎

这一变故所有人都惊呆了,莫写意一瞧门口来的却是一帮胡人打扮的大汉,簇拥着一个漂亮女子,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北胡公主郑嫣。只听她喊道:“谁敢伤了莫少将军,便是与我为敌!”

楚亭章听到来人这样一喊,心下大惊,再看看身边,不是莫写意又是谁!急忙上前搂住她的双肩,惊问:“二弟,你怎么这副打扮了!我都未认出来你!”

莫写意一看到郑嫣等人,早已心都凉了,心想此时若再不道明身份只怕又被带回去成亲了。走近楚亭章轻声问:“楚大哥,你我结拜时曾说过我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还记得么?”

楚亭章拼命的点点头道:“二弟,我如何不记得,我正是听闻莫家军兵败峡谷关,二弟生死未卜,所以才火速从京城赶过来,就是为了寻找二弟的下落啊。”

莫写意心中升起一阵暖意,看来他毕竟没有忘了自己。“此事容日后再说。”她指了指郑嫣道:“此人是北胡公主郑嫣,已经追赶了我三天三夜。楚大哥,我们联手拒敌可好?”

郑嫣哈哈笑道:“不劳莫公子介绍,我和楚二爷认识得。是不是?楚二爷。”

楚亭章何尝不认识郑嫣,她与祖母的来往,他都看在眼里。虽然他十分反对,可是碍于孝道,只有不闻不问,任由它去。“没错,我们虽然认识。但是莫写意是我的兄弟,你想要把他带走却是不能。”

郑嫣银铃般的笑声又起:“哟哟哟,好一个重情重义的楚二爷啊。可是你想想,到底是莫公子重要呢?还是整个楚家重要?”郑嫣轻轻的摇摇头。“只要我把手上的证据交到齐述老头手上,你说说是什么后果。呵呵呵。”

郑嫣笑的花枝乱颤。

楚亭章听得脸色花白,这一切莫写意都看在眼里。她知道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要不以楚亭章的风度,绝不至于谈虎色变。

这时郑嫣转过脸来对莫写意道:“莫少将军你害我追的好苦啊,快随我回去。你说和我成亲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要报仇吗?只要你我成亲,我保证半月之内,让齐述老儿将田涵诚的人头交到你手上怎么样?”

莫写意此时的心里矛盾极了。要楚亭章与自己联手拒敌,这原本不难。但是听情形,这会连累到整个楚家,郑嫣是绝对会说到做到的,自己不能陷楚亭章于不孝啊。而且就算是他们联手也未必能从郑嫣手中逃脱,要知道她为了追自己可以说是倾巢而出,身边肯定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可是要自己就这样跟郑嫣回去,自己又心有不甘。可是除此,还有什么选择呢?还有什么选择呢?

这时只听郑嫣又娇笑道:“莫少将军,你好好考虑考虑啊,我不急,哈哈哈。小二,上久,要你们上好的西凤。”说完就大马金刀的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那架势分明就是,不答应谁也别想出这个门口。

“二弟,莫听她胡言乱语,你我兄弟联手杀将出去,看谁敢阻拦我们兄弟。”

此言一出,郑嫣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一股杀气迅速弥漫了整个酒肆。

莫写意瞧着楚亭章。好像突然拿定主意似得对楚亭章道:“楚大哥,你说过,假如我是女儿身,你定会娶我是不是?”

楚亭章虽然诧异莫写意怎么突然说出此话,但是还是使劲的点了点头。

莫写意又瞅了瞅郑嫣:“你说,只要我娶了你,你就替我取田涵诚老贼的项上人头?”

郑嫣喝了一碗酒,哈哈大笑道:“只要你答应娶我,休说是你要田涵诚的人头,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都去摘来送给你。”

莫写意莞尔:“如此有劳公主稍等片刻,我总不能这样一身脏兮兮的跟公主回去吧。”

郑嫣当然不在乎多等这片刻。

当莫写意再次出现在大家的面前的时候,楚亭章和楚亭章的小伙伴以及郑嫣和郑嫣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虽然穿着只是普通的寻常衣服,但是仍难掩那绝代风华。

只见她几步走到楚亭章跟前,盈盈一笑道:“大哥,我美么?”

楚亭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写意,你是写意?”

只听莫写意道:“大哥,现下,你可以娶我了,可是,可是我却不能嫁你了。”说着,她又走到郑嫣跟前,“公主,现在你还要嫁给我么?”

一句话说完,人已倒地。

原来,她在出来之前,口中已含剧毒。那本是她师傅沈紫樱特意给她研制的,以备她战场杀敌之用。

这一变故,楚亭章和郑嫣皆是完全没有想到。

楚亭章没想到。

郑嫣也没想到。

或许,就连莫写意自己都没想到。

谁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五月吧第18届群杀【江山写意】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7帖,此为第19帖)

(作者:黑白;提交人:茉;提交时间:2014/9/1 11:17:15)

8,离殇 (作者:郑赫)

一、
  册封公主的消息传到镇国公府时,我正在府中西北角的佳音阁里看二哥从外面带回来的一本讲才子佳人邂逅夜奔的戏本子。便听得雪竹脚步匆忙的进门来,惊慌说道:“小姐,国公爷吩咐全府的主子下人都到前院去跪接圣旨。”
  我恋恋不舍的放下戏本子,带了雪竹赶去了前院,见院子里已经跪了不少人,我揣度着自己的身份,跪在了我的母亲永福长公主的身后。我虽是姨娘所生,但自小归在长公主名下,也算半个嫡女,又是父亲唯一的女儿,跪在这个位置是不算逾矩的。
  夏太监清清嗓子,开始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之长女楚佳音,娴雅端庄、柔嘉居质、恪尽孝道,皇后收为义女,赐封嘉荣公主。钦此。”
  我脑中轰的一声,整个人都愣住了。虽然我爹镇国公只生养了我一个女儿,可我毕竟只是庶出,皇后认女赐封公主这事按说轮不到我。
  夏太监刚刚离开,母亲便气恼着要换装进宫去,直说她嫂子皇后娘娘太狠心,舍不得自己的女儿,竟拿她的女儿来充数。原来大楚军队在前方打了败仗,莫家军全军覆没。北胡大军势不可挡,占据了楚江以北大片土地,扬言南下灭楚。皇上为解大楚危机,便要和亲,声言两邦缔结永世之好。而皇上半生只得一位公主,爱如珍宝,自然不舍得送去北胡,于是便有了这皇后娘娘认义女封公主的戏。而我,便充了这出戏的主人公。
  母亲很晚才从宫里回来,脾气暴躁的她砸碎了卧房里好几件珍贵的古玩,当着丫鬟婆子的面大声咒骂了田皇后。然而和亲之事,还是再无转旋的余地。我本可以凭借镇国公独女的身份,从容的择一位如意的夫婿,安安稳稳的过一生。然而现在一切都乱了,我将要被送去遥远陌生的北胡,嫁那已七十多岁的北胡可汗为侧妃,在苦寒之地度过余生。
  
  
  二、
  沁水河穿京城而过,每到华灯初上,便有很多富家子弟或是青楼女子的画舫游船浮在水上取乐,是京城歌舞升平尽显太平盛世的所在。一如今夜,兵败和国危也丝毫没影响它的繁荣。我站在自家的游船上,穿着我最喜欢的那条水兰绣长枝花卉的薄纱衫,又戴上了我最喜欢那对赤金缠丝玛瑙坠子,便从容的跳下了沁水河。
  此时我的丫头雪竹正奉命躲在船舱里,我交代过让她从头至尾念完一首《西江月》才可以跑出船舱来大喊“小姐落水了”,此时势必要喊的悲痛欲绝声嘶力竭方可。
  我在略有点凉的河水里向岸边游去,等到爬上岸,我的二哥会在另一条小船里抛下一具才亡故不久的女尸,接着他便亲身跳下河,兄妹情深的一番找寻,最终再把女尸打捞上来。我甚至可以预想到他假模假样的抱着那女尸嚎哭的场面。可惜我不能亲眼见到,我需得按先前定下的路线暂时离开京城。等到镇国公府上书言明女儿楚佳音失足落水身亡之事尘埃落定,便可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我的逍遥日子,我料想这比嫁个门当户对的夫婿更适合我。
  然而,一切就怕意外。当我奋力游水奔向彼岸新生的时候,一个泅水功夫不错的男人拼力向我游了过来。我怕被他追上,更奋力的游。怎奈我虽与表姐学会了游水,却没多少机会练习,水平实在一般,终究还是被他追上了。我小声呵斥他:“你别过来!不用你多管闲事!那个跳水的小姐在那边!”我顺手指向二哥那小船的方向。
  那人的脸浮出水面来,竟是个长的颇为入眼的青年公子,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道:“分明就是你!”说着,忽然就游了过来将我拦腰抱住。我手抓脚踹对付他,奈何水下施展不出功夫,我便大声咒骂他,把我所知的下人仆妇惯常说的骂人话全部搜罗来骂他,他依然不为所动,最终我就被他托着救回了船上。
  我上岸以后,他便跳回了河里,却不曾游走,还盯着船上的我看。下人们奔过来围住我乱成一团,雪竹哭哭啼啼给我罩了一件斗篷,我透过人缝看向河里的他,再次用狠绝的眼神传达出我的恨意。
  他竟还若无其事的含笑对我点头,接着便游走了。
  
  三、
  “失足落水”不成后,我便被皇后娘娘召进了宫里,她老人家怕我再有个闪失。三天以后,和亲的圣旨下了,我便以“嘉荣公主”的身份不情不愿的拜别了皇上皇后这对新上任的爹娘,踏上了去往北胡的路。
  送亲的队伍走了三天,便到了楚江边,过了楚江,便见北胡迎亲的队伍已候在那里。北胡迎亲使节是北胡可汗的孙子郑赫王子,他来到车驾前,我隔了车帘听他那带着北胡腔调的汉话竟有几分耳熟,悄悄把车帘撩了个缝向外看去。这郑赫竟就是我跳水逃走那晚“救”我那厮!
  而此时郑赫发觉我在偷看他,又露出一副阴险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当时竟生出一股子复仇的决心,心里咒骂着:“你不是北胡可汗的孙子吗?你等我做了你祖母,看我怎么收拾你!”
  当然,转眼我就又否定了这条自伤元气的报仇之路。我坐在马车里,被马车颠的头疼。更让我头疼的是缠绕在脑海里的那个幻化出来的七十多岁的老可汗的身影。只要一闭眼,就仿佛见到了一张老脸近在咫尺,吓得我惊醒过来。沿途看到民生荒凉,到处是逃难的百姓,人人脸上愁容满面,一如我这个假公主。
  却在此时外面传来杂乱的马蹄声,接着送亲的队伍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喊杀声。我打开车门看去,不知哪里的一队人马,正手持刀剑与北胡的侍卫们厮杀。我见他们只是砍杀迎亲的北胡人,并不伤我大楚的护卫和宫人,便猜到他们是二哥派来的人,心中一喜。
  我按先前跟二哥约定好的,便跳出车厢,抢过车夫的鞭子,自己驾了那马车向前奔去。我生在世代武将的楚家,这骑马驾车的本事我早早就学会了的。
  那匹马似乎也感到形势危急,一路奋力向前,然而跑了大半天,却见身后一骑追来,那马上的人拉弓射箭,我的马中箭受伤,马车慢了下来,那人奔到前面,拦住了马车,得意的哈哈大笑,竟又是郑赫!
  而我此时手里正握着平日里束发的金簪,还没来得及想好是要用它来自卫还是用来自杀,只狠狠的瞪着他。
  郑赫披着件黑色的大氅,坐在马上稳若泰山的看着我,说道:“你二哥的人已经全被我杀死了,你最好安分点,你逃不掉的!”
  我不顾什么公主或是公侯家小姐的形象了,大声喊道:“郑赫,你就那么缺祖母吗?非要带我回去当你的祖母?”
  郑赫眯着眼睛看着我,没有回答,只拍马来到马车前,把我抱到他的马上,搂在身前抱住,我的背便紧挨着他的胸膛,我甚至能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他们北胡人是没什么廉耻之心的,可是我们大楚人有,我怒了,狠狠的在他的手臂上咬了一口,他没能躲过,于是他也怒了,忽然低下头亲吻我的唇。于是,我和我这个未来的孙子扎扎实实的接吻了。
  
  四、
  
  进了北胡都城,我终于意识到我的命运可能无法改变了。我被安排在别馆里暂住,转眼十天过去,还没有人来谈和亲大婚事宜。这不仅让我惊讶,更难坏了送亲使,北胡闭口不提公主大婚的事,只傲慢的回说让等。北胡强,大楚弱,现在又有求于北胡休战,就也不好催的太紧,可是就让公主这样无名分的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相比之下,我却泰然了很多,北胡老可汗不看中我,那可是求之不得。别馆里人少清净,如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怕只怕不长久。不去想太多,且过一天算一天吧。
  北胡女人相对比较自由,侍女们可以径自出门到街上去买些吃的用的,这让我很羡慕。待到我换上了北胡的衣服,戴上了插了羽毛的帽子后,就也想到街上去走走。反正北胡人似乎完全不在意我,而送亲使也只是每天来拜见一次,于是中午阳光暖暖的时候,我扮作侍女的样子,径自出了行馆。
  北胡都城里店铺林立,熙熙攘攘,不象女史说的那样人烟稀少。街道上大部分是北胡人装扮,也有穿大楚人衣着的,还有金发碧眼的波斯人,两旁还有大楚人开的饭馆和波斯人的酒坊。待到我怀里抱了一大堆自己拿银子买来的各色饰品和吃食的时候,心里颇有成就感。
  可就在此时,官兵开始吆喝两旁百姓散开,让路给一队显贵的人马通过,我退到店铺檐下抬头看去,那骑马过来的将军看起来有点面熟,是郑赫!我认出他后连忙低下头,倘若被他看到势必又要闹出点是非来。可郑赫没有因为我及时的低下头去就错过我,反而停在了我旁边。我向后退了退,想混到人群里去,可是人们也都在向后躲,不给我这个机会。
  “楚佳音!”
  我被唤到名字时还是本能的抬头,于是正与郑赫的眼光对上,阳光下郑赫笑容灿烂的看着我,我忽然发现他年轻的脸因为笑容而变得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不过我立即又想到马上被他强吻的事,于是我心里又腾出一阵怒火。
  然而郑赫的领悟力实在有限,没有看出我眼里明显的愤怒,他伸手把我抱上了马背,扬鞭出城去了。
  
  五、
  北胡都城外即是草场,此时衰草连天,秋意甚浓。我瞧得左右无人,也不敢太得罪郑赫,心里便努力的想只当这是一次愉快的出游,看看落日余晖下的北胡草场也是好的。
  可郑赫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脸几乎贴着我的脸,这明显的调戏让我这个做准祖母的实在没法再欣赏风景了,我只得提醒一句:“王子请自重!老身将要是你的祖母了。”
  郑赫听到“老身”一词,噗的笑了,说道:“我要出城一段,你在城里等我回来。”
  我不置可否,好女子不吃眼前亏。
  郑赫接着说道:“知道吗?第一次遇到你,我便中意于你。”
  我早知道北胡的风俗是父亲去世后,儿子可以继承除自己生母之外父亲的其他姬妾,只要没有血亲关系,北胡人是不在乎辈分和女人贞洁的。然而这北胡可汗还活着,郑赫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实在让我吃惊。
  “第一次遇到我?”想起那次完美的“失足落水逃亡计划”被郑赫生生破坏,我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再咬他一口。
  “是啊,你还记得六月初七,柒味楼下,你救了一个乞丐吗?”
  柒味楼是楚都著名的酒楼,六月初七?我努力回想,那日我跟二哥在楼上喝酒,见到楼下一个纨绔子弟鞭打乞丐,便气不过帮乞丐出了头。
  我恍然大悟道:“难道那乞丐是你假扮的?
  郑赫皱眉说道:“胡扯,我这么英俊,怎么可能扮乞丐?那是我派出去的细作。”
  我想起自己当时指着那个纨绔子弟说道:“人家托生做乞丐,已经不容易,你占了便宜还欺负人?”。
  没想到那纨绔不仅不受教,还不知死活的连本姑娘也调戏起来。我当时正跟二哥学武功,想找个靶子练手,于是就拉开阵势仗义出手了。虽说我是三脚猫的功夫,可对付不会武功的人显然还管用,那个纨绔子弟被我打得落荒而逃,我横刀立马当街大笑,颇为自豪。
  郑赫也正陷入回忆中,嘴角含笑说:“你当时的样子好生勇武……好生像我们北胡女子!却比她们动人的多。”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愿意帮助那个纨绔一起痛打乞丐,甚至跟他磕头拜把子都行,只要别被这个眼光独到的郑赫一见钟情。
  当然,能对我一见钟情,也算他有品位。可是对我一见钟情,就一定要我做他的祖母吗?胡人的思想匪夷所思,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我们早知道齐述选了镇国公楚武的女儿封为公主代嫁。楚家一门习武,我担心事情有诈,就乔装进了你们的都城想一探究竟,没想到那楚佳音竟就是柒味楼下那个英姿飒爽的姑娘!你跳河的时候,我开始误以为你是轻生,但见你迅速游水那伶俐样,才想到你是想逃走,像你这样的姑娘,怎么可能轻生呢?”郑赫这番话说的语气深情如许,极似赞美,连我这么意志力坚定的姑娘都有些迷茫了。
  幸好我及时拽回了我的理智,一针见血的回他:“既然你这么欣赏老身,等老身成了你祖母,必会在可汗面前多多赞你几句。”
  郑赫愣怔了下,接着便肆无忌惮的笑了,搂着我腰的手越发的收紧,我便越发想低头再咬他手臂一口,但想到上次咬他的后果,我忍住了。
  
  六、
  当晚,北胡的官员来到别馆。
  “即日赐封楚国嘉荣公主为荣妃,入住嘉荣苑!”宣旨的官员念读完简单的圣旨,傲慢的看了一眼我,就转身离开了。
  接着使女便捧上一套衣服:“娘娘请更衣。”
  不是宫裳凤缕,却是一件雪白的孝服。
  原来北胡可汗早已病入膏肓,就在刚刚驾崩了!
  于是我第一次进宫,就是穿着孝服,跟着礼官,被带到了灵堂。
  我跪在灵堂冰冷的地上,听着周围一样着着孝服的女人们哀哀的哭泣声,她们都是可汗的妻子,有的已经头发花白,有的却还只是二十几岁的少妇,我成了她们中最新加入的寡妇,跪在最后一排。
  跪到膝盖麻木的时候,听到礼官说什么,仿佛是什么人来了。接着听到厚重急促的脚步声,我略略抬头看去,一个二十几岁身穿孝服的女子奔到可汗的棺木前大声号哭起来。我悄悄问旁边陪着跪的北胡侍女:“她是谁啊?”
  那侍女低声应说:“是郑嫣公主。”
  根据我断断续续得来的北胡情报,这老北胡可汗有八个儿子,最疼爱的长子早年去世了,而郑赫王子和郑嫣公主便都是这长子留下的儿女,郑嫣是姐,郑赫是弟。姐弟俩都英勇善战,深得北胡可汗疼爱,如今北胡大部分兵力都握在这姐弟手里。
  此时又有几人大步奔进了灵堂,也都穿着孝服。
  我悄悄看去,郑赫也在这些人里,一身白衣的他表情严肃,紧皱着眉。
  郑嫣看到郑赫,止住了哭泣,站起身来,一时灵堂里出奇的安静,接着他们用北胡话争吵起来,越说越激烈。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
  然而其他跪着守灵的嫔妃们听得懂,似乎有人惊恐的低呼,接着便有一个嫔妃晕了过去。
  晕倒的嫔妃品阶颇高,于是这打断了郑嫣姐弟的争吵,大家的目光都看向那嫔妃。
  嫔妃终于被宫女们抬到殿外去了,我的目光转回来,发现郑赫正看着我,我不知怎么应对,于是向他笑了笑,不过笑容可能有点不合时宜,郑赫没有回应我的友好就转过头去。
  
  
  七、
  我对自己成了寡妇这事还是颇有几分庆幸,带着我的侍女们在北胡宫西北角的嘉荣苑里安顿下来,只等着我二哥再派人来搭救我,我相信二哥一定还有办法。
  与我的安适相比,北胡都城全面陷入恐慌。那郑嫣和郑赫姐弟俩竟然已经开战了,郑嫣占据都城,郑赫大军濒临城下正在攻城,据说每天死伤无数。因我并不心疼北胡兵将的死伤,于是我依然每天吃睡都很安心,北胡宫里的饭菜也并不那么难以下咽。只是我竟偶尔的想起郑赫来,我以为这甚是不妥,必是初来北胡水土不服的缘故。
  然而郑嫣守了半月,眼看守不住都城了,她却忽然宣布登基做了女可汗。女可汗当然不需要继承祖父的妻妾,于是她接着便下令,让老北胡可汗所有未生养子女的嫔妃全部殉葬。太监宣读完郑嫣可汗的圣旨,便容殉葬嫔妃们一个时辰的时间梳洗打扮,时辰一到,大家一起上路。
  此时的嘉荣苑里外都有太监侍卫把守,我虽会几下拳脚,可是对付王宫的侍卫,还以一敌四,完全没有胜算。我又绕着小院看了一圈,实在没有逃走的路径,唯有院里一棵遮阳的桑树,或者可以爬上去躲躲?
  雪竹哭哭啼啼找出我平日里中意的衣裙首饰来,要为我妆扮,我烦恼的躲开了,穿什么我都不想死啊。
  时辰眼看要到了,我摩拳擦掌立在桑树下,心里咒骂着郑赫,如果不是他当初阻拦我游水逃走,我怎会落得现在爬树逃命的境地?忽听得院门外一阵乱,很快便没了声息,郑赫一身护卫的打扮冲进门来,又快刀砍翻了门内的侍卫,接着便把门外侍卫的死尸托进院里来,迅速扒下了那侍卫的衣服递给我说:“换上!”
  我把那侍卫的衣服套在外面,还是显得太过宽大,郑赫帮我束紧腰带,又捡起那侍卫的帽子给我戴上,嘱咐说道:“一会出去你跟着我,从东角门走,那里有我的人。”
  我连忙点头,这时候见到郑赫,真是意外又欣喜,欣喜的我又想咬他一口。我问:“你怎么来了?”
  
  八、
  郑赫对北胡宫地形甚熟,拉着我兜兜转转拐进了一条偏僻的甬道。我见甬道里无人,便问他:“你不是在攻城吗?怎么跑到宫里来了?单单是为了救我?”
  郑赫笑:“我若不来,你必会心里大骂我吧?”
  我展颜一笑:“算你猜的对!”接着我竟福灵心至的说了句极让自己意外的话:“你对我真真的好啊!”
  郑赫得意的笑了:“以后会对你更好!”
  此时我们便已转过了甬道,到了东角门前的一块空地,此时却已然不是空的,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们正拉了满弓列队等候着。
  郑赫把我拉到他身后,大喝一声:“郑嫣,你好计谋!”
  女可汗郑嫣便应声从旁殿走了出来,大笑道:“郑赫,两军对峙主帅不可涉险,你不知道吗?你根本连个称职的主帅都做不了,还想做北胡可汗!”
  我看着眼前的弓箭手连同持刀的兵将至少上百,我和郑赫显然是无法冲杀出去了,郑赫此番真的是为我而涉险,我深觉有些对他不住,便说道:“你本不必来救我的。”
  郑赫却不理会我,只对郑嫣说道:“我今天必是要葬身于此,但她是楚国公主,你若此时杀了她,齐述就是再懦弱不堪,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两国交兵,以你现在的兵力,恐是要吃亏,不如你放她和送亲史出城,暂缓两国关系,如何?我这番都是为我北胡千秋基业考量!”
  郑嫣轻蔑的看了我一眼,转眼对郑赫嗤笑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女人,你真是不堪大用,亏得老汗王还当你是个人才!她是个冒牌公主,我难道连这都不知道嘛?”
  郑嫣说完,手一挥下令弓箭手们放箭,那箭雨便密集的向我和郑赫呼啸而来。郑赫挥刀挡住了部分箭矢护住我。郑嫣大喊:“再放箭!”
  那箭雨便再次袭来,很快我和郑赫都中箭了,郑赫便转身抱住了我。
  我也紧紧抱住了他,我第一次这样紧紧的抱住一个男人,却是在我将死的时刻。我在郑赫耳边说:“史书上必然会写你为了一女子丢了江山和性命呢。”
  郑赫嘴角流出血来,却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早知道……那天……不若让你游水走了…….”
  最后一刻,我盼着如那些戏本子里说的那样,可以有来世,我便可与郑赫再次相见,我必要第一眼认出他,不误了一分一秒,因为这人世的好时光真的是太短了……






五月吧第18届群杀【江山写意】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7帖,此为第20帖)

(作者:黑白;提交人:茉;提交时间:2014/9/1 11:18:20)

9,长宁 (作者:楚亭章)


  【一】
  暮色降下来的时候,希宁正捧着一卷书倚在窗子边吟她平日里就喜欢的小诗。窗子是用上好的明光纸糊的,斜对妆台方向开了半扇,昏沉的天色涌进尚未掌灯的寝殿,倒也不觉昏暗。大殿东北一角正熏着一炉绿烟沉水香,那一缕烟绕过青铜镶玉掐丝金雀嘴儿,绕过床帏悬挂的冰丝璎珞,迎着窗子外头吹进来的一缕风虚虚地缠过她手里的书卷,又缓缓散逸开。
  希宁恍惚记起,这原是母亲最钟爱的熏香。当年淑妃盛宠,内务府的人察言观色,只独独供应这一处。后来淑妃过世,皇帝哀痛之极,索性开了金口,勒令后宫各处都不得再用此种熏香。作为淑妃独女的长公主长宁殿下却是例外的,故而整个大夏皇宫便只有长宁殿才有。
  这么多年过去,阖宫上下偶尔还有人说起这一桩沉香轶闻,无不赞叹帝王多情,可惜红颜命薄早早去了,没享几年福。希宁私心里却偏偏觉得正是因为母亲去得恰是时候,容颜正好,恩宠还在,连日子都选在浓烈的桃花期,父皇才至今念念不忘。自然,这种想法她只对甄羽稍提过几句,被他急急打断,那是他第一次摆出大师兄的姿态训斥她不可妄议皇帝,她索性就没了兴致,便再没对旁人提过。
  窗边的桌子上晾着半盏茶,是用上好的白玉泉水沏的,希宁端起来抿了一口,入口温绵,似乎还能闻到隔夜的花香。这云露茶也是她的心头好,只有华山顶上才有几株,皇宫里是找不到的。当年她下山回宫哭得死去活来,固然是舍不得师父和甄羽,却也有想着以后再喝不到云露茶的缘故。但半月之后,甄羽就单枪匹马趁夜钻进了长宁殿,甩给她一个小纸包,她只闻见香味就知道是什么东西,拽着他的衣袖欢天喜地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淑妃去世时,希宁才八岁,半大点的孩子,守着冰棺中冷掉的母亲整整一夜后,懵懵懂懂领会到生死的概念。隐约知晓再也不会有一双手给她裁衣梳头,不会有个声音哄她睡觉唤她起床,不会有人在冬夜里端给她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她本来是憋住了不掉眼泪的,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抽抽搭搭哭起来,还是平日里照顾她的雪嬷嬷搂着她好久才渐渐时哄住。
  天明时皇帝也来了,在门口略站了站,又转身走掉,希宁抬头看去,正好看见九五之尊微微踉跄的步伐,合着外头院子里灼灼的桃花,竟生生渗出几分沉痛出来。她又扭头看向冰棺里的母亲,安静得像只是睡着一样,只是脸色隐隐透出铁青,唇色嫣红,边缘却是黑色,又美丽又诡异。
  没人追究过淑妃的死因。
  只是那一夜之后,皇帝就铁了心要把希宁送上华山。
  她出宫的时候,皇帝并没有来送,只借宫人之口叫她自己好好学艺,还有打包好的整整四辆马车的物件,吃的穿的用的,无不俱全。
  她心里知道这一去就很久都回不来了,死命抱住宫门的柱子不肯撒手,雪嬷嬷急红了眼宽慰她也没用,旁的宫人更不敢出声。
  直到那个声音传来。
  “嘿,这是谁家的漂亮小姑娘?”
  是还没变声的少年嗓音,微哑,并不甚动听,希宁从来没在皇宫内听过这么大胆的言论,扭头顺着来源看去,一眼就撞见台阶上的一袭白衫,黑布鞋,灰白的腰带,肩头处一截剑柄露出来,右手撑着围栏,左手装模作样挥着一把折扇,头发松松垮垮束着,几缕碎发散在额头上,露出一双闪着光的眼睛。
  希宁不知怎么就觉得很好笑,“噗”地一声笑出声来,顺势松开了抱着的柱子。
  “你是谁?”
  “在下华山甄羽,奉师尊之命接公主上山。”少年折扇一收,瞬间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恭恭敬敬俯身拱了拱手,弯下的腰线像她昨夜吃的芝麻圆子一样浑圆。
  庆平七年春,大夏皇朝的最后一位长公主希宁殿下奉旨出宫,拜入华山门下。其时,希宁八岁,甄羽十五。
  
  
  【二】
  “喂,我说,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说话啊?”
  “你说哪一句?”
  “就是第一句话啊……”
  “啊,那个,我觉得当时我要好好说的话公主殿下肯定不会理我啊……”
  “嘁,那你还装什么书生,你那一身丑死了!”
  “可是你还是跟我走了啊。”
  一只温热的手掌伸出来在她头顶摁了摁,又顺势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掌心撤走的时候,希宁觉得头顶一凉。
  她偏过头看向身侧的甄羽,十七岁的少年已经隐约长出了英挺的轮廓,他正在笑,左边脸颊的小酒窝很是可爱,她于是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戳。
  “喂!”少年从枫枝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带落几片枫叶,通红的,混在月色里,跟她身上的裙子一个颜色。
  希宁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扬手把手里的酒壶抛给他,自己跟着一纵身跳到他身边,落地时没注意,脚下一个踉跄,还是甄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上山已经两年,希宁觉得自己越来越能适应这种日子,皇宫已经在记忆里渐渐模糊了,要不是每隔几个月就有宫里的人带着一堆东西来探望,她几乎快要忘掉自己的身份。
  “唔,父皇一定不知道我现在已经长这么高了。”希宁踢了踢脚下的枯叶,“他派人送来的衣裳根本不能穿了。”
  “陛下日理万机……听说,外头有些不太平呢……”甄羽灌了一口酒,语气闷闷的,酒窝也收了起来。
  希宁有些后悔自己主动提到皇帝,她早就发现,平日里的甄羽固然是个玩世不恭的性子,但只要关于圣上的话题,就会变得无比恭谨严肃。
  “陛下是个好皇帝。”甄羽抬头冲着帝京方向,“要不是陛下,我们全县人早就饿死了。”
  希宁知道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庆平三年春,泸河大坝决堤,下游的几个县城全都变成了水城,饿死的人满地都是。是皇帝派出御史办了几个赈灾不利的官吏,又调动大量人力物资运往灾区修葺善后,饶是如此,包括甄羽老家安和县在内的一干灾区也花了整整三年才缓过来。
  “嘿!”希宁一探身,夺过甄羽手里的酒壶,也抿了一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父皇!”
  甄羽本来神色肃穆,被她这一打岔,又憋不住笑了起来。他还是喜欢穿白衫,与她的红裳连在一处,合着满山的红枫,相得益彰。
  华山上的秋天是四季中最美的季节。山头上就是一整片枫林,叶子红透的时候简直能燃烧半边天。赶上月色好的时候,希宁就钻进师父的书房顺一壶酒,选根树枝一坐就是大半夜。
  第一次被甄羽发现的时候,她正在掉眼泪,为什么哭已经记不清楚了,大概是想起了母亲的样子,或者是想念雪嬷嬷做的芝麻圆子,又或者是记挂埋在长宁宫院子里最大的那棵桃树底下的那个小布陶,总之悲从中来,一发不可收拾。
  月色越温柔,悲伤就越刻骨,初初上山还远不能适应山居清苦的长公主殿下顶着那轮满月哭得忘乎所以歇斯底里。
  她本以为没有人会发现。
  但偏偏甄羽就站在距离她三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听了多久,直到她哭累了抬头,才看见倚着枫树静默的少年。
  也是在那轮月色之下,少年踏着满地的枫叶慢慢向她走来,用一块手绢缓缓帮她擦去眼泪,另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头。
  “喏,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啊。”
  她猛地抬头,看见月亮跳进了少年的眼里。
  多年以后的陈希宁回忆起那一幕时,还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庆平七年的九月十六,刚入秋不久,月色微凉,未起寒霜。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奇异的温柔与悲悯,手心的温度正好,温暖,却毫不炙热。
  所谓遇见,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在某个恰好的时间,某个不经意的地点,一个人低头,另一个人抬首。
  时光正好,你我正当年少。
  
  
  【三】
  日子飞快过去,希宁在华山上住下的第四个年头,皇帝陛下终于派人传来了音讯,要希宁下山,好给她过十二岁的生辰。
  来传话的宫人是这么说的:“陛下的身子有些不大好了,全是思念公主殿下呢,殿下也该回去了。”
  希宁不知怎的慌乱起来,仓皇回头,恰好看见白色的衣角转入屏风,一下子就看不见了。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冰凉沁骨,再转头时,已是长公主的仪范:“李公公请起,本公主择日便回宫,探望父皇。”
  当晚师父就吩咐下去,做了好大一桌子菜,说要提前给她庆祝。她躲在房间里踌躇很久,才挑了一件粉色对襟罗衫,外罩一件月白披风,头梳两个小髻,簪上翡翠玉花,末了对镜一照,又取出胭脂挑了一点两颊上,才仪态万千地走出去。
  这样珍重待之。她想,当初上山的是大夏的公主,如今要下山的也是。作为陈希宁的四年,不过是一场轻薄的梦,轻轻一戳就要碎掉了。
  当晚却失眠。
  她其实一直就知道自己来自皇宫,也终究要回到那个地方去。母亲在世时就不止一次告诉过她,享有了作为公主的尊荣,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要做一些作为公主应该去做的事。何况,只是回家。
  那晚的月色也很好,她推门出去的时候,迷迷糊糊记得似乎四年前,自己也是顺着这条小径,穿过一田药圃,顺着斜径爬上去,走到那片红枫林。
  枫叶正耀,灼灼动人,宛如当时。
  她忽然就想哭。
  她已经很多年没再哭过了,自从甄羽说哭花了脸不好看以后,她再难过都能强忍住,不想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他再看了去。
  脚下的枯叶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断响,希宁狠狠跺了一脚,听到丛林里簌簌的动静,不知道什么小动物被惊动窜了出来,跑到远处去了。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发脾气可就不好看了啊。”
  甄羽的声音是忽然出现的,她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酒壶已经迎面朝她飞来,她甫一惊慌,又马上镇定下来,一扬手稳稳接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
  “不想回宫?”
  “要你管!”
  她灌了一口酒,刚想再喝第二口,酒壶已经被甄羽夺走了,“喝多了不好。”
  “不要你管!”她赌气别过脸,不再看他,却也没有再去把酒壶抢过来。
  “公主殿下我自然是管不了的,可是我的小师妹陈希宁,做师兄的当然可以。”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希宁眼睛一热,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方手帕已经扔到了她的脸上。“别哭,我会去看你的,带着你喜欢的云露茶。”
  希宁又羞又恼,扯下手帕狠狠地揉了几下眼睛,转过脸严肃地看着他:“我没哭。”
  “嗯,希宁没哭。”甄羽轻笑出声,习惯性地想揉她的头发,手伸到半途又缩了回去,忽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小师妹,已经长大了呢。”
  这声叹息悠远绵长,希宁恍惚觉得自己的脸颊已经发烫,她不敢抬头,只眼角余光偷瞟向甄羽。
  他穿白色真好看啊,什么时候他的声音也这么好听了呢?她想,就是鞋子灰土土的,难看死了!
  那一晚她并没有喝很多酒,却还是醉了,依稀感觉甄羽把她背下了山安置在了榻上,她睡得迷迷糊糊不甚清醒,却还是知道,那道身影在床前守了很久,直到稀薄的晨光从窗子外头透进来,方才离去。
  甄羽走的时候回头看去,榻上的人儿比来时已经长高很多,分明是大姑娘了,睡觉的时候却还是喜欢抱着一只枕头不撒手。
  他无声地摇了摇头,悄悄推门出去。
  睡梦中的陈希宁翻了个身,唇畔带笑。
  
  
  【四】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时局却渐渐紧张起来。
  宫里莫名其妙少了许多人,父皇的脸色也日渐不好了,从宫人的窃窃私语里希宁隐约得知,南面的蜀国,东面的齐国在对大夏用兵,干戈已起,各地流寇趁机作乱,举国大乱。
  战争,终于来了。希宁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早春。她恍惚记起,早在三年前,甄羽就曾说过外头不太平的话,但是当时她哪里顾得了这些风云变幻。
  十岁的陈希宁不能,十三岁的长宁长公主殿下同样手足无措,只能亲手画了一幅江山秀丽图送给皇帝,上书“长宁”二字。
  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甄羽曾经也说过,她的封号是极好的,长乐久安,太平盛宁,皇帝对这个女儿不可谓不宠爱。自然,他说话的语气又是极其恭谨的,希宁那次很是动容,但她心里想的却是,若得一人相伴,也是长宁,什么太平盛世,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来。希宁从来没想过,当初的一个迟疑,有些话便永远只能藏心里了。
  这世间的任何事都是如此,若没有碰对时机,都是枉然。
  而时机,总是稍纵即逝
  变故却永远猝不及防。
  那日她还是在读书。她读书时,素来不喜有人在旁边伺候,嫌燥得慌,宫女们知情识趣,早早避到外殿去了。隔着虚掩的殿门,能隐隐能听到她们在外头悄声说着闲话。她心头莫名有些慌乱,刚想唤人上茶,却听到远处一阵阵骚乱此起披伏,不时还能听到兵器相撞的清脆声响。
  她当时刚好念到“年年洛城折柳处,未见旧日醉青衫”,手一抖,书卷就砸到了地上。她刚要弯腰去捡,就看见灵犀一脸慌色跑进来,进门时差点被绊了一跤,却浑不知觉,只顾扑上来抓着她的袖子:“公主,楚国大军兵临城下,陛下已经弃城西走,你也快逃吧。”
  这一串话说得又忙又急,尚未说完,已带上了哭音。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勤政殿方向,传来几声萧瑟钟声,混在苍凉的暮色里,仿若丧钟。
  希宁执了她的手,试图出言宽慰,却触手一片冰凉,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分明是早春的天气,窗外桃枝上,却栖有一只断翅的蝴蝶,兀自簌簌发抖。
  恍若残春。
  灵犀是她的贴身宫女,从华山下来后回宫之初,长宁殿已经没多少人,她在一群小宫女里挑了个圆脸机灵的,改名灵犀,取“心有灵犀一点通”之故。那时尚以为这一辈子,有人相许白头,灵犀在心,便有其他的不圆满,这一世亦可称无憾。
  甄羽半月之后遛进长宁殿给她送茶,她将这桩事说与他听,满眼期盼地等他反应。
  她不是不忐忑的,第一次那么大胆,几乎忘却了所有矜持。可是,见面的机会会越来越少了呢,才半个月的光景,十二岁的陈希宁已深切领悟到思念的滋味。
  甄羽那时候是什么反应呢?哦,他立在窗前,从她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月光在他脸上打出的几个光晕,整张脸隐在光晕后都模糊了,一双眼眸却格外清晰,灼灼发亮。
  然后一只手伸出来揉了揉她的头发,一如当时。
  “嗯。”他说。
  她于是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开出花来。
  殿门是“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撞开的,一袭白衣身影飞快地跃进来,差点直接撞上她,又在半空中折了一个身,落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
  甄羽的额头正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刚想说话,已被搂入一个宽厚的胸膛,一股青年男子的气息扑面袭来,她听到胸腔里剧烈的跳动,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希宁又看到了盛开在自己心口的那朵花。什么战乱什么兵荒,好像都与她没什么干系了,只有那朵花,散发出馥郁的芬芳。
  就这样吧,什么都不管了,十三岁的长公主殿下边叹息着,边伸出手,环住了二十岁的甄羽。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拥抱,也是最后一个。是开始,也是结束。
  
  
  【五】
  陈希宁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能过得这么风起云涌跌宕起伏。
  仿佛前一刻,她才刚刚拥抱住了自己幸福,下一刻,就被幸福狠狠推开了。
  “你们是说,让我嫁给楚志南?”
  她一甩袖子,猛地坐在椅子上。
  在她跟前坐着的,无不是大夏的肱骨,宰相、国师、师父,还有,甄羽。
  她觉得有些荒唐,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才知道自己的师父华山宗主甄清扬竟然是所谓大夏的守护人,华山一脉,竟然本就是为守护大夏皇族而存在。她觉得一口气涌上胸口半天下不去,呼吸都不顺畅了,却不肯再开口说话,只瞪着一双眼死盯住甄羽。
  甄羽像是猛然觉醒,仓皇抬头,眼睛血红一片,眉目难掩凄楚,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嗫嚅半晌,又终究什么也没说。
  “公主殿下,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声音喑哑,是师父,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师父。
  “那你呢?”希宁伸出手:“师兄,你会带我走,对不对?”希宁执著地盯住甄羽,看到他想要跨上前来,却被师父一个咳嗽喝了回去:“阿羽!”
  
  
  她举起的手指顿时僵在半空。
  依稀还记得昨夜指尖的温度,那么温暖真实,他拥着她说不要紧他来带她离开,他口里娓娓道来的有暮雨江南,有平沙大漠,全是她没见过的景象。她红着脸说不出一个字,却心潮涌动,仿佛一下子回到华山的岁月,任由他牵着手,穿过林间涌动的风,踏过遍地灼灼的红叶,披着满身的月色,天涯海角都跟了去。
  可是才一夜,不过一夜,已是风云变幻,面目全非。
  据说楚国大奖楚志南骁勇善战,正是打败夏军的罪魁祸首;据说那楚志南独爱美人,长公主姿容冠绝天下,定能将他牢牢掌控;据说皇帝并没有逃走,只是暂避以图大计;据说大夏能否复兴,就在长公主一念之间,皇族根基尚在,定能卷土重来。
  希宁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冰窟,那么冷,冷得让人绝望。她想,她终于懂得母亲口说所说的“代价”了。
  剥皮去骨,不外如是。
  她想痛哭,又想大笑,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就依众卿。”
  一句话出口,已是力气尽失,却还是强撑住走出那间密室,隐约听到身后一声痛呼:“希宁!”
  她顿了顿,没有回头。
  密室外头,阳光灼灼,刺得她简直想要流泪。
  
  
  【六】
  离宫那日据说是黄道吉日。
  宜动土,宜远行,忌嫁娶。
  希宁走得很简单,一个小包袱,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任何带有大夏长公主的印记都将在走出去以后被抹去,会有完全陌生的人来接管她的人生,把她也变成一个陌生人。
  宫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希宁仿佛能感受到大地的震动,她忍不住驻足回头,方墙之内,琉璃碧瓦一片灰败,而一门之隔,已是苍山含碧,残阳如血。
  只是一顿,就转过头,走出重重宫闱。
  已经有辆小马车在角门候着了,希宁忽然想起去年中秋,她溜出宫去看灯会,甄羽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一辆小破马车,也是等在这个角门接她。兴许是等得久了有些担心,见她出来还板着脸佯装生气,没等她坐稳就抽了瘦马一鞭子,她差点没摔跤,好在及时扶住了窗棂,真是狼狈极了。偏甄羽恶作剧得逞正扬声大笑,她掀帘欲骂,恰好甄羽回头,一双眼睛如同琥珀熠熠发亮,她瞬间忘了自己想说的话,把帘子猛地拉了回去,半晌还能听到胸腔里剧烈的震动。
  恍若昨日。
  希宁掩着口鼻钻上车,又放下手重重呼吸了几口,窜入鼻子的是潮湿发霉的气息,她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怎么都忍不住,直到呛出满脸眼泪。
  马车缓缓驱动,车轱辘在暮色里发出“吱呀”的声响,一声一声,敲着石板街,声息渐远。
  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传来几句歌谣:
  这流云千古呀,春秋几度
  王侯将相都做了土
  晨昏朝暮
  晨昏朝暮
  谁人曾记,落花深处
  白衣少年啊,许我白头
  ……
  希宁猛地挑帘回头看去,暮色深沉,齐齐向她涌来,一条街道孤零零伸向远方,哪里还能看见皇宫的影子。
  故国家园,连同她的太平长宁,合着那个秋日里踏月嬉笑的少年,悉数死去。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长宁长公主殿下了,希宁按住胸口,指尖之下恍似一块坚冰,探不到一点声息。
  她于是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却分明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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