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吧第二十一届群杀《明月西沉》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9帖,此为第32帖)
(作者:风流;提交人:非;提交时间:2015/11/1 13:11:12)
第 二 轮第 5 号参评帖
家难
一
“若非啊,我听闻你整日里与那洋鬼子厮混,成何体统?”
说话的是汪若非的父亲汪润之,此时老爷子脸上不喜不怒,只是坐在椅子中,脑袋微微后仰,双眼似闭未闭。
汪若非没有答话,这话也没法回答。老爷子已经说了“不成体统”,若是就此反驳那便是大不敬,但自己也毫无理由去认可这话,只得不语。
汪润之叹了口气,其实他这话倒不是对“洋鬼子”有成见,而是不满于“厮混”。虽然很显然地,这句话在汪若非听来是另一回事,但是老爷子并未发现这一点,或者是并不在意这一点。
“可是心中不服?”
汪若非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那欧德烈颇有学问,为人行止亦无不端之处,我与他相交多日,颇有进益。”
“颇有进益……”汪润之低声吟诵这四个字,语气中带了一丝嘲讽。
“玩赏之道有所进益,那也是进益。”
不待汪若非开口,汪润之忽然问道:“这个月可曾往九华庵会馆去?”
“不曾。”汪若非略有愧色,好歹九华庵印染会馆是自家的大生意之一,自己这个少东家一个月不曾照面,说起来似乎也有那么一点不妥。
汪润之脸色略有些阴沉:“有空记得去看看。”
汪若非连忙应了,又垂首站了一会儿,见汪润之挥了挥手,连忙告退。一出门,就仿佛困鸟出笼,加急了脚步一溜烟就不见了。
汪润之闭上眼睛,鼻孔中轻而且长地“唔”了一声,好似叹息。
二
九华庵会馆有什么好看的?这是汪若非出门后的第一个想法。
之前在父亲面前那点羞愧之心倒也不是作假,只不过出了门,离开了父亲书房里那一股子陈年纸墨混合着老旧木漆的味道,迎面带着新鲜草树芳香的风很容易就吹走了那些根基并不牢固的念头。
世界很大,这是汪若非的想法,他慢慢走在街上,看着往来行人,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身边酒馆的伙计在门口高声揽客,不远处一群人围着小菜饭讨价还价,路边几位大爷提着鸟笼闲逛,往来车马高声借道……噪杂烦乱,像是一根根丝线织成一张大网,将他扣住,将每个人扣住。
明天,后天,乃至明年,后年,这一切都将如此,如同戏园子一场场戏剧一般。每个人专心扮演自己的角色,一遍遍上演,好生无趣。
他看着这一切,渐渐生出一种荒谬感来。
啪的一声轻响,他觉得脚下一软,立时知道不好,横跳一步,抬脚一看,果然不知何方高人留下的黄白之物,已成了他脚下败酱,心中不禁一阵烦恶。
周围很及时地起了一阵哄笑之声,倒好似大伙一早便盯着这处似的。
汪若非也不恼,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会儿的街上反倒多了几分生气。
于是他只是找了处土多的地方,用力蹭了蹭鞋底,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死水潭里的波纹,总是这样短暂地就归于无痕。
三
欧德烈低着头,拿着放大镜很仔细地审视着面前的一只样式古朴的瓶子。
汪若非很自然地推门而入:“欧德烈,我看看你又弄到了什么好玩意儿。”
欧德烈抬起头笑了笑:“赝品。”
汪若非奇道:“怎么?走了眼了?”
欧德烈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你们九华庵印染会馆的张主事送来的,给你的。他不知道这是赝品。”
汪若非“嘿”了一声。
“这老小子,瞎凑什么热闹。”
欧德烈放下放大镜,很认真地说:“若非,主事和我聊了一会儿。说你父亲对你很是不满,哦,对你叔叔也是,当然,最重要的是对这位主事也很不满。主事说他们现在已经尽力在做好了,但是你家的生意不小,你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们现在群龙无首,很多事情很无奈。”
“所以他们希望你能够多照看照看。”
“不看。”汪若非坐在欧德烈对面,摆弄那只赝品瓶子。
“他们那点心思我还不明白?想着我去九华庵坐着,应付我爹。而且我也懒得管他们那摊子事,他们自然落个自在。恰好这想法对了我爹的心思,当然是急不可耐。”
他伸出手指弹了弹瓶身:“我这人,好糊弄。再者说了跟着他们整日里忙忙碌碌熙熙攘攘,脑袋都木了。天地宇宙江河湖海这么大,却在亳州这么个蚂蚁窝里争食,有意思吗?”
“我倒是羡慕你,这么满世界跑,见多识广,自在逍遥。”
欧德烈闻言只是笑笑,汪若非忽然又有点疑惑:“怎么就突然想起来送个瓶子?”
四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张主事站在廊下,背着双手,眼睛盯着屋檐下的燕子窝,耳朵里听着身边一个老头子的抱怨。
“我在这汪家也是干了好些年了,图什么?”
“是,汪家给我了一口饭吃,咱也不是不懂得道理的人。但咱在这干活,可也不是卖身给了他汪家,普天下也不是只有他汪家锅里有米。”
老头子的唾沫几乎喷到张主事脸上了。
“张主事,你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老伙计们都服你。你来的这些日子也没少给咱争好处,但是这次不是老哥哥我驳你面子,是真没法干了。”
“我这把年纪,儿孙各有各的福气,随他们去,用不着我操心。老太婆走的早,我孤老头子一个,怎么着也不差口饭吃。来干这份儿工不外是念着汪家老爷子的好,留下来帮衬帮衬,怎么到了最后,在他二爷眼里反倒不如那些死卖力气的夯货们了?”
老头子越说脖子越红,到最后已经是气喘吁吁,但还是咬着牙补了一句:“张主事,人活一口气你说是不是?”
张主事叹了口气,笑道:“您都是要走的人了,何必动气。”
说话间跑来一个小厮,把个纸封捧到张主事跟前。
张主事拿起来看了一眼,递给老头:“您老上月的工钱,点点。要我说啊,一把年纪了,在家享福也没什么不好的。”
老头子打开点了点数又揣进怀里:“张主事为人我自然是很信得过的,唉……就是不服啊……”说着话摇摇晃晃地走出大门去了。
五
“啪。”
汪在莹一拍桌子:“走得好,我早就看这些老家伙不顺眼了。一个个当自己是半个东家似的。整日里对这个那个指指点点,还老是欺负新人。听说有次有个新来的叫什么……小毛?被那个老赵训的回屋哭了半宿。”
“就他们这老胳膊老腿的,拿着最高等的工钱,能干什么事?也是我大哥心善,养活着一帮老太爷,原本两下里相安无事也就算了,可惜啊,人心不足。”
张主事咳嗽了一声,劝道:“二爷,也不能这么说,人谁还没个老的时候,你这话传出去,那年轻的听了也就罢了,年纪稍大的弄不好也要寒心。再者说,这印染行当里好些门道还真得这帮老伙计们才能门儿清。新来的虽说有干劲,但你弄头牛来它也不会织布啊。”
汪在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当当当地敲着桌子:“你啊……就是心太软,老人懂行不假,留几个就行了,何必全养着,何况今天走的那个老李,也实在不怎么样,比老赵差远了。”
张主事摇摇头:“再怎么说也是大东家的主意,二爷再怎么着脸面上也得过得去不是?”
汪在莹叹口气:“是啊,他是家主嘛。其实说起来,我也就是个做事的,和你没差。”
他转过头,忽然看见桌子上一个淡淡的圆形痕迹,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我说总觉得哪不一样了,我这放的那个瓶子呢?”
“您不是说碍眼么?我送给少东家了,上个月他和那个洋人来过这边一趟,那洋人说少东家挺喜欢的……”
六
汪润之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他对面那位的脸色比他更难看。
不过难看也得看,因为那张脸的主人是他老婆曾筱罗的父亲,徽州都统曾茂俭。
要是在别人家,老丈人掌权一地,女婿富甲一方,可谓有钱有势,必然是如鱼得水,相得益彰。但这一对翁婿,就觉得对方是粘在自己身上的狗皮膏药,留着难受,撕下来肉疼。
曾筱罗自然就是那块肉。
此刻那块肉不在,两人自然不会给对方什么好脸。
半晌之后,还是老丈人先开了口:“我推荐的那位张主事,在你那染坊也干了有大半年了吧,如何啊?”
汪润之不置可否地晃晃脑袋:“看看再说罢。”
曾茂俭那张脸,笑起来也让人觉得仿佛没有笑容:“看来是不太满意。没事,你是东家,若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尽管说他就是。凡事都要讲个理字嘛,我推荐此人也不过是看他为人谨慎周全,也是个可用之材。”
汪润之看了曾茂俭一眼:“世事岂有两全其美?处处周全那便是不周全。”
曾茂俭哼了一声:“老夫为官一生,也未见有什么不周全之处。”
“在莹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周全于他,别处岂不是漏洞百出?”
汪润之看着曾茂俭,嘴角多了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我倒希望来个敢于直言的主事,也好约束老二,不过岳丈大人这里想必是无能为力的。”
曾茂俭脸上怒色一闪而过,又恢复平静:“你家老二不成,那也是你家的事,没有怪别人的道理。”
汪润之长叹一声。
七
汪若非悠哉游哉地走回家,却见父亲汪润之在院子里正瞪着他,心中不由得一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老李辞工了,你可知道为什么?”汪润之收回了一些目光,让汪若非的压力不那么大。
“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知道辞工?”
“……”
汪润之也沉默了,想了很多话,忽然间发现不知道怎么说。
说什么呢?汪在莹倒行逆施引发人心浮动?但他自以为行精简之事理直气壮。
说什么呢?张主事曲意逢迎坐看星火燎原?可这只是诛心之论,断不能明言。
说什么呢?曾茂俭推荐此人不怀好意?毫无凭据如何能对岳父下此结论?
“凡事都要讲个理字”,然而理只能讲给讲理而且懂理的人。
讲给装做不懂的人,自然是没有用的,而讲给真不懂的人,更加没有用。
汪老爷子这一刻忽然生出一种孤独感,天地虽大,却与自己无关。他看着眼前的儿子,近在咫尺,却仿佛和他隔了千里万里,触摸不到。
可惜汪若非不知道老爹此刻的感受,不然说不定会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半生奋斗,没有输给谁。哪怕眼下乱局,也并非没有解法,可是解开又如何?眼看着薪火不继,繁华早晚皆成泡影,到时一生努力付诸流水。汪润之心中既痛且哀,心思烦乱间甚至有片刻想到了白衣津院,不行出家算了,一了百了。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汪若非愕然地看着老爹忽然吟着诗走掉了,觉得老爹今天真是不太正常,声调也怪怪的,听他最后吟诵的内容,莫不是忽然看开了,改行旷达率性之风,搞不好便不再约束自己?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总是又逃过一劫,他大喜过望,如蒙大赦般朝着另一个方向方向,轻手轻脚地打算溜回自己房间。
月光下,父子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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