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吧第23届群杀【风吹沙泠】第三轮参评帖(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2帖)
(作者:叙白;提交人:安宁;提交时间:2016/10/20 15:56:37)
第三轮中区:大雁归(贴杀觉海) Post By:2016-10-19 21:29:53 萧雨歇
楔子
一口气自黄泉碧落寻觅而来,人生还可怎样寂寥。
温暖在迅速地逝去,江南的水气迎面而来,记忆忽然变得稀薄遥远,烟一般的飘散……
当 刀尖透胸而入的时候,面前手握剑柄满脸胡茬的粗豪汉子眼中,竟似有着水光。
一、重生
再睁开眼,已经隔世。
既然上天愿意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萧雨歇自然乐于接受。
只是,醒来的地点却有些像是老天在同他开玩笑。放眼望去,黄蒙蒙一片,气浪在地面上翻滚,天是一个颜色,地是另一个颜色,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个色彩。
萧雨歇按着胸口,这里原本应该有个窟窿,让老天爷开玩笑给开没了。他笑了笑,还不太适应这是真的。脑袋昏沉四肢无力,但是因为剧烈打斗还是长途跋涉所致,他还分得清。
多年习武的习惯让他再醒来之时便用内力转了个周天用以检查自身状态。天一功没了,他苦笑一声,如果重来的代价只是这个,那怎么说都是是划算的。
从沙地里艰难爬起身,踉跄走了几步,眼前天旋地转,再一次跌倒。失去知觉前,似乎看到天地之间出现了一个黑点,终究是有了第三种颜色。
二、重识
萧雨歇茫然坐在地铺上,头痛欲裂。
年轻的鸠达尔在他面前进进出出,步履轻快。他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来。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是汉人吧?跑到沙漠里做什么?”
……
对面的蛮子汉话说得很顺溜。可是看着他的嘴开开合合,却一丝声音都没有,萧雨歇的心往下沉了沉,张开嘴,说不出话。
鸠达尔愣了,半晌才道:“原来是个哑巴。”摇摇头,走出帐篷。
萧雨歇呆呆地坐着,脑中有万马奔腾。前世种种,今世一眸,跨越黄泉十八层,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自己回到十五年前,让这蛮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
前世那一剑,分明还在眼前。
鸠达尔出去喂马,迎面遇上一脸严肃的老山魈:“那汉人是个奸细。”鸠达尔往石槽里倒了些豆子:“他听不见,是个哑巴。”老山魈的眼神仿佛天上雄鹰,一瞪起来气势逼人:“哑巴就不能是奸细了?”
鸠达尔拍拍马脖子,顺了顺鬃毛:“我跟着他好几天,他迷路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奸细?我看着他跌倒爬起,爬起又跌倒。昨晚他倒下的时候我以为他再也爬不起来了,可没想到他竟然又站了起来。他还是个孩子,腿还没我的胳膊粗。他不是奸细。”
老山魈依然瞪着眼:“汉人都是畜生,他们捉了大汗。就算他不是奸细,可他是汉人。我们应该将他献给长生天。”
鸠达尔看着面前的老者:“不是所有汉人都是畜生,也不是所有矞族人都是好人。大汗……我去救他出来。”
老山魈语塞,良久才道:“不要乱来。”
鸠达尔笑了笑:“知道。”
帐外很吵闹,萧雨歇的世界却一片安宁。他盘腿坐在铺上,闭起眼,隔绝五感。丹田升起一股暖意。
大棠新帝御驾亲征,大破矞族十万大军,将可汗俘虏回京,矞族四分五裂。
自己死了死,竟然死回了十五年前。年轻的鸠达尔,年轻的金雕,年轻的自己。
十五年前,萧雨歇从未来过这里,天知道这会儿来这儿做什么。
哑了也好。
年轻,脱力缺水的后遗症很快痊愈,萧雨歇赖在这小小的帐篷里,不愿离开。鸠达尔养了只雕,再养一个人,也并不嫌累赘,似乎挺富裕。
少年常常对着他发愣,两道目光带着内劲似的,看得他后背长毛。
上一世,萧雨歇从未到过这西北边陲。上一世,是在京城,听雨楼的萧公子救了潜入京城妄图刺杀皇帝营救可汗无门的蛮子。相处十五月分别十五年,再一见面,即是你死我活。
而再世为人,什么都不一样了。草原蛮夷如一道和煦春风,吹过来刮过去。搅得小哑巴乱七八糟一脑袋浆糊。萧雨歇看看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皱紧眉头。活过来,做什么?
鸠达尔蒲扇般的大手在少年头上乎撸一把:“发什么呆?想不起来不要紧,我要去京城,顺便把你捎上吧。你一定是汉人,带你去汉人的地方,指不定就想起来了。”他有些可怜这小哑巴,脑子坏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不知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可怜。
前世的金雕达尔常常满脸阴鸷,与眼前这个判若两人。十五年前刺穿自己身体的那一道带水的目光,到底去了哪儿?
重遇重识,多累啊。老了,提不起劲来了。
鸠达尔带着萧雨歇重新进入沙漠,二人共骑策马在蓝黄二色之间狂奔。黑色的斗篷鼓满了风,猎猎飞扬,如雄鹰展翅。金雕在二人头上盘旋,忽而一声长啸,音击长空。
天很高,地很广。鸠达尔伸手按住小哑巴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沙漠很危险,但只要了解他,就不用怕。”他用自己的理解帮小哑巴扫除阴霾,萧雨歇用目光描摹着他的嘴型,咧开嘴,发出了声:“好。”
头顶一行大雁飞过,入秋了。
三、路途
草原汉子好久,但修习天一功的大忌便是此物。大蛮子走哪儿都随身带着个酒囊袋子,喝酒跟喝水似的。不过小哑巴倒是觉得酒味比膻味好闻许多。
“小哑巴,男人不用长你这么好看,但是必须向我一样能喝酒?”蛮子举着酒袋子敬天敬地敬自己,“咱俩啥时候能喝一杯?”
小哑巴努力地说话:“我、会、尽、快。”
鸠达尔行动迅速,说走就走,揣着金银带着鸟背着酒囊骑着马驮着人就出发了。小哑巴坐在他身前,闻着身上身后散出来的人味,脑袋又有些晕。裹了裹斗篷,自嘲地笑,都死过一次了,竟还在乎这些。看来有些东西深入了骨髓,怎么都不会变。
从西北到京师,缓缓走来,千山万水,上百个日月,景物衣着渐渐熟悉,只是近乡情怯,谁都免不了俗。
小哑巴将自己裹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张脸,抬头望着天。京城郊外,天也是这么蓝,与西北一样那么蓝,那么高。
鸠达尔长得粗豪,心倒是细:“这几日看你闷闷不乐的,怎么了?”
萧雨歇眨眨眼,朝他温和一笑,摇摇头。没看见他嘴型,并不晓得他说了些什么。
鸠达尔将手指放在嘴边,吹出一声响哨,远处立刻传来回应,伴随着一下短促的叫声,金雕巨大的深褐色身影出现在视线之内。大鸟拍着翅膀落在他手臂上,眼神里透着犀利。鸠达尔从金雕脚上取下一个小竹管,从中拿出一张薄纸,看了看便捏在手心里,朝大鸟说道:“我进城之后你就不要来了。”
金雕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拍拍翅膀飞走了。鸠达尔望着鸟消失的方向,喃喃说道:“小哑巴,我在做一件事,你如果知道,一定会觉得我很蠢。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挺蠢。只是,总得做些什么吧?”手一张,变作碎片的薄纸立刻散在风里。
看着换上汉人衣衫的金雕达尔,小哑巴眨巴了几下眼睛,笑了。
鸠达尔掏出酒袋子猛灌一口,认真地看着他:“小哑巴,我帮你找到你的家人。”
小哑巴嗅着浓重的酒味,眼睛弯了起来:“好。”
四、欺瞒
十五年前的这个时候,小哑巴已经不是哑巴,轻易就扣住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可是如今……
萧雨歇看了看自己细瘦的手掌,暗叹一口气。天一功不可能一蹴而就。
身子一向强健的小哑巴居然病了,高烧烧得满脸通红,昏昏沉沉裹在斗篷里,看着着实可怜。鸠达尔苦着脸带着昏沉沉的病人,在京城的繁华世界中穿梭,想找一个靠谱的大夫。
大夫们看上去都挺靠谱,但小哑巴的高烧始终不退。一路太平,没成想到了目的地竟出了这档子事。蛮子说一不二,说好还要帮他找家人的可不能丢下他不管,终于还是找了家客栈住下。萧雨歇躺在床上松了口气,总算没白费功夫。
小哑巴病势沉重,金雕达尔守在床前等消息,心里焦头烂额。萧雨歇睁开眼,看着靠在床尾假寐的蛮子,身上的酒气几乎都闻不到了,有些过意不去。天一功练至紧要关头,不能让这家伙有所异动。
上辈子鸠达尔营救无门,找上听雨楼想办法。萧雨歇一个没注意,让这人捅了天大的篓子。花了很大代价才将这祸害送回西疆。这辈子,就想办法将他困在听雨楼,想办法让他捅不了篓子。
歉疚的感觉一闪而过,小哑巴隔空一指,蛮子即刻陷入昏睡。萧雨歇一跃而起,扶住鸠达尔将他放在床上,点上一支香,便披上外衫从窗口窜了出去。
阻止鸠达尔营救黑颉弼,还得依靠听雨楼的力量。
他算准了时间,回来时,迷香的药效还未过去。等香味散尽,才将鸠达尔扶起,依旧让他靠在床尾,掏出解药,在鸠达尔鼻子底下晃了晃。见他眼珠子动了动,立刻运起内力,体温顿时上升。
鸠达尔睁开眼,见小哑巴正颤巍巍往窗口走去,顿时跳起来扶他,触手依然滚烫。“你起来做什么?”小哑巴没看见他说什么,自然无法回答,只是拿眼神瞟了瞟桌上的茶壶。
蛮子小心翼翼扶他坐回床上,回身倒了杯水。小哑巴捧着水杯缓缓喝着。一直烧着,怪渴的。
鸠达尔摊手摸了摸小哑巴的额头,皱着眉道:“怎么就一直不退呢。”萧雨歇笑了笑,哑声说道:“没、事。”联系听雨楼比想象中顺利,他们对自己丝毫没有任何怀疑,安排妥当,他的病很快就可以痊愈了。
“明天再换个大夫看看吧。这京城的大夫还不如我们那儿的萨满,吃了好几天药,怎么就不见好?”
萧雨歇将水杯递给鸠达尔,软软靠在床头,脸色灰暗,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蛮子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让他费了一番功夫。这几日天一功的进竟慢了,正值瓶颈,总得先回听雨楼才成。
萧雨歇奇怪,他不用联系城外的帮手么?
五、中计
鸠达尔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找个大夫怎么会把自己找丢了的。
蛮子魁梧的身躯在这座雅致的庄园里四处寻找出口。看似不大的庄园突然就成了迷宫,将这西北蛮夷绕得团团转。蛮子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嘴里全是那躺在客栈里的小哑巴。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蹦蹦跳跳出现在视线里,隔着一个花坛朝他喊话:“喂,大个子,跑饿了没?我带你去吃饭啊。”
鸠达尔愣住了。眼前的小姑娘眉目如画,竟有些面熟。
蛮子的眼神冷了下来:“你是谁?”
小姑娘头一歪,笑得格外甜:“你猜。”
蛮子腾身跳上花坛,探手朝她抓去。小姑娘格格笑着跑开:“你抓不着我。”只几个弯,鸠达尔便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一栋小楼里。不大的院子,对面的小楼竟似隔了千山万水,仿若海市蜃楼一般够不到摸不着。
小姑娘突然从二楼探出身子来:“大个子,你太凶了,所以,我打算饿你一顿。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玩捉迷藏吧。”
鸠达尔大怒:“你们骗我进来是为了什么?”
小姑娘趴在栏杆上摇头晃脑:“谁骗你了。你不是要找大夫吗?咱们这儿有大夫啊,你有本事自己找呗,这么凶做什么?”
鸠达尔吼得嗓子快破了:“我家里有病人,等着大夫去救命呢!”
小姑娘顿了顿,想说什么却没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身子缩回暗处。
鸠达尔疯了一般喊她:“放我出去,小哑巴还等着我呢。出来一天了,他一口水都没喝过!你们是什么人?究竟想做什么?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为何如此戏弄于我?”
小院里传来阵阵回声,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下一点点飘散。鸠达尔垂着肩站在院落中间,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
对面的小楼里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脸面,但只需那个轮廓,就足以让鸠达尔的背瞬间僵直。
他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张开了嘴却哑了。
小哑巴站在暗处看他,无声地用唇形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再做一次傻事。对不起,在趁你刚到还来不及部署的时候就将你困住。对不起,我只是努力地想要我们都平安活下去。
六、困顿
鸠达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着急了。
在听雨楼好吃好喝地呆着,意气都似乎呆没了。他自然不是傻子,没多久便知道了小哑巴的身份。这小哑巴居然是听雨楼楼主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跟着就开始发呆。连番邦都有所耳闻的京城第一大帮派之主,竟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屁孩,还是个哑巴,听上去有些可笑。
但自己更可笑,莫名其妙就折在这里,不能说明对方太厉害,只能说是自己太蠢。
鸠达尔细思,问题应该还是出在自己身上。对小哑巴那莫名其妙的信任到底打哪儿来的呢?百思不得其解。
萧雨歇也不想这么晾着他,只是天一功练到紧要关头万分松懈不得。上一世功成之时几乎去掉半条命,这一次自然半分马虎不得。五感缺失是天意,天一功法妄图逆天而行,暂时付出一点代价,是必须的。
然而刚回来没多久,他不敢托大。听雨楼上下,得先仔仔细细了解一番才是。蛮子在城内城外的暗桩,也得先拔了才行。事情太多,暂时没空搭理鸠达尔。
萧雨歇第一次抽空去看望被软禁的蛮子时,蛮子正在唱小曲儿。小哑巴听不见,但看得见。看到翘着二郎腿自得其乐的蛮子,不由得脸黑了黑。这野人的城府似乎比上一世深了不少。
蛮子的眼眸慢慢地转过来,似一记刀锋,将寒凉的兵气削进莽莽人间。
眼刀伴随浓重的酒气杀将过来,萧雨歇抵受不住,猛的后退一步。
“多谢萧楼主款待啊。”蛮子斜倚在榻上,二郎腿翘得老高,朝小哑巴拱了拱手,谢得半分没有真心。
小哑巴努力地开口说话:“对、不、起。”
蛮子一挥手将桌上盛着上好干鲜果子的盘子一股脑儿全拂在地下,摔了个砰嘭响。碎屑飞到萧雨歇腿上,划破了衣衫。宽松的丝绸袍子套在那还未彻底长成形的骨架子上,飘然若仙。佳酿从破碎的青瓷中溢出来,渗入厚厚的地毯里。酒气越发浓郁起来,小哑巴脑中一阵眩晕。
萧雨歇在他身边坐下,定定看着他,一如在西北草场上的帐篷里。蛮子渐渐地不自在起来,似乎又长出了一后背的毛。
这是一头雄鹰,不能被当成金丝雀一般养在笼子里。
萧雨歇下令撤了对蛮子的严密看管。
鸠达尔发现自己竟然能轻易走出这个庄子的时候,还有些不大相信。回头对着最高的那座小楼,看了许久。
七、决裂
蛮子在做的事,萧楼主依然一清二楚,却不怎么忧心。暗桩被他拔去不少,黑可汗被禁在深宫,就算是听雨楼想救也十分困难,更别说外来的蛮子了。
听雨楼明面上是江湖帮派,实则与朝堂息息相关。阻止鸠达尔救可汗,倒也并不纯是私心。
只是,依然低估了这蛮子。
想救人,得趁乱。
蛮子捣乱的本事一流,听雨楼终于同上一世一样,一个没留神,又让他出了岔子。
麟德殿大火,一夜之间,雕梁画栋化为瓦砾。黑可汗趁乱逃走,无影无踪。为了配合宫禁内乱,京城内外处处都是火光,宛若城内禁军哗变。萧雨歇练功岔了气,一口血喷出,差点就这么过去了。
国丈窦尚书暴怒,责令听雨楼暗中协助禁军,捉拿黑颉弼。
萧雨歇吩咐金凤堂主柏长街彻查奸细,自己单枪匹马冲去找蛮子算账。
死蛮子,若是敢死,老子再活一回把你捞回来。
死蛮子除了皮相有些狼狈之外,倒是活的好好地。蛮子的脑子,也不见得比汉人差多少。
萧雨歇太了解鸠达尔,烟幕弹放得这么大胆的,也就他了。每个门都有人假扮黑可汗硬闯,死伤无数。小哑巴暗骂一声:“蛮夷。”冲进了客栈。
死蛮子带着半死的可汗,藏身在小哑巴装病躺了几天的那个房间里。房间里清清爽爽,没有半分气味。
两人斗鸡似的瞪着对方,谁都没动。
终于还是哑巴开了口:“留、下、他,跟、我、走。”
蛮子面沉如水:“你走,我不想伤你。”
小哑巴闭了闭眼:“他、是、假、的。”听雨楼人多心杂,谁知道走到哪一步会出岔子。这一次,索性给他来个偷梁换柱。死蛮子废了大半年的功夫,从皇宫里偷出来的可汗,是个西贝货。不须归堂副堂主的易容术盖世无双,连萧楼主都难分真假,别说这西北来的糙汉子了。
白无惊突然发难,双掌一错,往鸠达尔背上按去。蛮子后背长了眼睛一般,身子一晃,凭空向左移了两尺,令对手一击无功。
萧雨歇沉下脸做了个手势,白无惊心中一愣,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后退一步,低头退出了房间。
鸠达尔面无表情看着萧雨歇,眼神深邃。
数月不见,小哑巴还是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连神情都几乎没变过,眼神清澈,一如在沙漠驰骋之时。但是,蛮子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萧楼主,认识这么久,还没领教过楼主的高招。请吧!”鸠达尔摆出个架势,用面对敌人的姿态,面对着眼前的小哑巴。
萧雨歇眼神有些茫然,重来一次,竟还是做错了。
连酒都没同他一起喝过……
双掌相错,劲风将小客栈房间的板壁震得发颤,腾挪之间,凡是碰过的家具尽数粉碎。木楼板支撑不住,咔咔作响。蛮子斗得兴发,双脚一跺,楼板不堪重负,咔嚓一声,分崩离析。
两人随着木屑一起飞身而下,稳稳站在客栈大堂。小客栈外,已被听雨楼的人团团围住。
萧雨歇心里尽是苦涩,气息渐促,眼前慢慢模糊,周身感官都在一点点消失,不能听不能看不痛不痒甚至不能呼吸。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的一颗心脏,尚在坚实而有力地跳动。不知道眼前漆黑了多久,陡然间一道白光,仿若开天辟地的曙色,划破脑海。跟着所有感觉重新回来,他感觉到了声音。
到处都是声音。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声音,人的呼吸声,刀剑出鞘的声音,乃至,鸠达尔的怒吼声。
待回过神,只见鸠达尔仰面朝天躺在地下,自己的手掌按在他胸前,四目相对,只看见蛮子眼睛里神色复杂,有惊异,有不甘,更多的,是怨恨。
白无惊静静立在身后,躬身说道:“恭喜楼主,大功告成。”
萧雨歇脸色苍白,缓缓开口:“死蛮子,对不起。”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摇摇晃晃站定,背对着所有人低声吩咐:“绑了,带回听雨楼。”
所有人在片刻之间走得干干净净,萧雨歇按住胸口,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八、送别
“楼主,不能将他送回去。”柏长街一脸凶悍在旁苦劝,毫无说服力。
萧雨歇端着酒杯一杯杯灌自己,充耳不闻。虽说天一功练成,他这耳朵,依然是实打实的摆设。
“呵呵,柏堂主,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心你的左手,看好了,千万别丢了。死蛮子,来,我敬你一杯。”萧楼主胡言乱语,对着空空如也的一面墙,自己干了一杯,如画的脸上勾出一个笑容,十分刺眼。柏长街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一头雾水。
“楼主。”柏长街抱拳,提高声音。
萧雨歇皱眉:“啰嗦!滚出去,十四年后,我自会同他作一个了结。”歪头眯眼,对着虚空柔柔地笑,“死蛮子,你说是不是?”
柏长街暗暗翻了个白眼,退出屋子。萧雨祺袅袅搂着个漂亮女娃朝他走过来:“碰了一鼻子灰?哼,叫你别去找他,将那蛮子送走便是,啰嗦什么。蛮子死不死跟我们有什么相关?姓窦的盯得紧,出了什么岔子,将你化装成那蛮子给老家伙送过去?”
柏长街尴尬一笑:“说笑了。”
萧雨祺伸手在那美人脸上摸了一把,冷哼一声:“臭男人有什么好?哪里如女人这般绵软香甜。来,美人,香一个。”
柏长街落荒而逃。这两兄妹,男的喜欢男人,女的喜欢女人,魂魄入错了身体,自己倒没什么,却窘死了旁人。
蛮子被塞进棺材,当做死人给送出了京城。
小哑巴披着斗篷站在山头遥望。置着棺材的平板牛车走得很慢,但是再慢终究还是从视线里消失了,连影子都没留下。
斗篷兜满了风,轻扬蔓舞。头顶一行大雁飞过,又入秋了。
九、出征
十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小哑巴被岁月历练成了大哑巴。
听雨楼楼主冷面冷心冷血,杀伐果决,做事从未行差踏错。听雨楼一个江湖帮派,竟慢慢成了护卫京城的另一大助力,与禁军一同,在明在暗,拱卫京畿。
窦国丈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反倒成为掣肘。今上并非庸才,萧雨歇背后的主子,明面上是大家都知道的国丈大人,而实际上,听雨楼却成了皇帝的一枚暗棋。
黑可汗被俘十五年,当年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已经亭亭玉立。十五岁的小公主请求当今天子,恳请探视父亲。大棠天子泽被苍生,自然恩准。
然而小公主出行不利,还未到醉沙城便被刚矞军队劫持。这十几年里蛮子偷偷修生养息,招兵买马。此刻借着小公主的名头,以营救可汗为名,浩浩荡荡集结了五六万兵马,攻克了边塞几座小城,兵临醉沙城下。
战报送至京畿,天威震怒,即刻降旨迎敌。大棠贞劼十六年,大雁南飞的季节,汉蛮两军,再次对垒。
萧雨歇安排好一切事务,收拾行装,不顾属下反对,独自一人投军,一齐前往醉沙城。
命运是写在生死簿上的,重来一次,依然要按照原先的套路行进。
十、命运
醉沙城下,金刀立马。
萧楼主隐姓埋名摇身一变成为西征大军的一名普通士兵。趁着刚刚驻扎下,萧雨歇偷偷开小差,绕开大军,在城外三十里地的一处荒废镇子等着。若是老天爷垂怜,应该还能叫他俩重新遇见。
金雕盘旋了一阵落在断壁上,斜眼睨着萧雨歇。萧雨歇翻出一块牛肉,扔给大雕。那大鸟一副睥睨天下的架势,看都不看一眼,任由上好牛肉落在尘埃里。萧雨歇心里一酸:“连你都不原谅我么?”
酒肆门口的幌子上零零碎碎挂着几条破布,上面的字迹早已消失在边塞的朔风里。金秋十月,这边陲苦寒之地,早已是漫天飞雪。金雕冷冷地瞧了萧雨歇一阵,展翅飞走了。
鸠达尔到达的时候,看到的是萧雨歇的背影。小哑巴长大了,个子高了,肩膀宽了,可是看着那宽大的斗篷随风翻飞,让蛮子觉得裹在里头的人依然如十多年前一样弱不禁风。
萧雨歇缓缓转过身来,将一杯酒朝他推了过去:“这十几年来,我最想做的事,是敬你一杯。”
鸠达尔默默走过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萧雨歇垂着眼:“多谢你,还信我。”
鸠达尔面无表情:“堂堂听雨楼主。当年你没杀我,今日自然不屑在这酒里下毒。”
萧雨歇扯了扯嘴角:“当年,我其实是想杀了你的。”
鸠达尔面色一变。萧雨歇轻笑:“我想让你留下,可你偏偏做出那样的事。我留不下你,就只能杀。可是,那么大一个听雨楼,我丢不下,总得安排妥当了才能来找你。”
鸠达尔面色顿时变了,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你不该来这里。”
萧雨歇摇了摇头:“我早就想来,却不敢。”自嘲地笑了笑,“很可笑吧?”
鸠达尔突然一把扣住他手腕:“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年你在沙漠里迷路,是为了来探查我刚矞动静的么?”
萧雨歇垂眼看着他手上爆起的青筋,嘴角的笑容消失了:“我说不是,你信么?”他当年为何去刚矞,先前不晓得,之后总能打听出来。听雨楼当初成立不久,根基未稳,窦尚书任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服者众。少年人想要证明自己,独自一人去边疆立功。年少轻狂,换来的是从此陷入魔障。
鸠达尔放开他,反倒松了口气:“我果然是个傻子。”
萧雨歇低着头,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反正是错,多揽一条在身上,又有何妨。
“酒喝完了,你该回去了。”鸠达尔背过身去。
萧雨歇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他日对战,我定当全力以赴。”
蛮子背对着他,声音有些沉闷:“放心,我也不会留手。”
金雕在天上盘旋,时而鸣叫。鸠达尔没等到萧雨歇的回答,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没错,错的是老天。错的是你是汉人,而我是矞人。”
十一、尾声
对阵的这一天,漫天乌云密布,大雪将落未落。天边突然一声闷雷,震得人心惶惶。萧雨歇牵着马,在远处山头上站定,抬头望向天边。
冬雷震,夏雨雪!
山下杀声震天。他所在的这一支奇兵,埋伏在山上,等待命令,准备一路冲下,杀他个出其不意。
金雕达尔是对方右路军的将领,萧雨歇此刻身处位置,正是棠军左翼。命运使然,终究要与他在战场对上。
两军第一次交锋,势均力敌。
敌军右路有猛将,渐渐地杀出一片天地,离这片山林越来越近。将军一声令下,左翼奇军突起,众兵士飞身上马,帅旗一展,一队轻骑如离弦之箭,直插敌军心脏。
萧雨歇伏在马背上,看准中间那个高大的蛮子冲去。两人对上的那一刻,时光回溯,彼此的目光里少了动容与杀机,多了一些时间的灰尘。
信任与背离,猜忌与放纵,迂回与曲折,杀心与不忍。一个浪花接一个的拍打着,在这一刹那渗入心底里,越来越清晰。
十五年过去,他们谁也没有变。他是汉人,他是蛮人。他是小哑巴,而他是沙漠里那个浑身酒气的粗豪汉子。
刀剑相交,灿出一片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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