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吧第23届群杀【风吹沙泠】第三轮参评帖(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31帖)
(作者:叙白;提交人:大衣柜;提交时间:2016/10/20 23:34:19)
[泠]萧雨祺
小大 1楼 群杀玩家 | 文3篇 | 2016-9-29 12:22:55 注册|包厢|搜索|短信|加好友勋章藏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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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轮中区:残照西风掩黄沙(贴杀娜姆,挂宝平安扣) Post By:2016-10-19 21:29:21
残照西风掩黄沙
一 故事
起风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尘土、沙子、石头被狂风卷起,刹那间大漠苍穹乌瘴漫空,天地昏黑,雁鸣声断,唯余厉风呼号,胡扬树几欲折倒。
这个时候青莲居的生意最好,打尖住店的客人络驿进店,抖擞抖擞袍子上的沙尘,宽了一口气,坐定后招呼店家要酒肉饭菜。等待上菜的须臾与隔座互相寒喧,“这风也太大了,鬼哭似的。”
秦年此刻总是倚坐在楼上靠欄上,一袭白衣衣裾垂于欄下,随身携带的羊皮囊袋里装了一叠纸,一方砚墨,一枝笔。
她在等待话题,而后将之记载。行吟天下,写尽大棠传奇事,是她毕生所愿。因此三年前她扮作了男装,一路向西来到醉沙城。醉沙城是大棠第一边城重镇,东西通路,将中原、西域与波斯湾紧密联系在一起。马帮商队在此汇合转驿,东海鱼盐,北胡貂驹,商贾贩运于市馆。没到过醉沙城,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行吟诗人。
青莲居在醉沙城上不知伫立了多长时间,七年?十年?恐怕丰艳热情的掌柜自己都说不清楚。但青莲居真是个好地方,云集八方人士,江湖上的、朝廷上发生的大事琐事离奇事,以及前尘往事,都能从这些打尖住店的江湖人、生意人甚至朝廷官员酒酣耳热之后嘴里聊出来。
秦年每天晚上都坐在楼上,沽一斤烧酒,割二两牛肉。运气好时羊皮囊里的纸一个晚上可以写满,运气不好,两三个晚上写不了一个字。
她记的故事很杂,比如:
剑客擅杀人也擅酿酒,每次杀人后剑客总要酿一坛酒,取名忘生,只因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个和尚,名字叫做忘生。死者无可祭奠,唯有忘生酒。
一日,一个女人找来,而他正好在酿酒。女人要他杀一个男人,一个负心的男人。她说男人是个穷书生,娶了她的前两年对她呵护备至,连天上的星星也愿意摘给她。可后来她爹爹去世,那是她唯一的亲人。男人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继承了她的全部财产,从此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变了心,爱上另一个女人,为她置了别院,并且让她怀上他的骨肉。女人万念俱灰,一心一意要杀这个负心的男人。
剑客漠然听着,答应了她的请求。女人真啰嗦,只要她出得起剑客要的价钱,剑客不会在乎要不要知道她的事情。
蜀中崔府,江湖上显赫的大户人家。剑客如约杀了男人。二日之后,大腹便便的妇人找上门来。那是比女人更加明艳照人的妇人。她坐在树下看剑客酿酒,自顾自地说起来。她说她从小爱慕青梅竹马的表哥,而表哥却只把她当作妹妹,一心只爱蜀中崔府的小姐。崔小姐与等了六年的穷书生喜结连理时,表哥尘心已绝,从此剔度出家。她心碎之余以弱女子的娇媚勾引了穷书生,让他与妻子生分生隙,并在他落寞时趁机怀上他的骨肉。
剑客想起被他杀死的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样的结局甚好,只是她不知我始终爱的人是她。”是谁?剑客根本不在乎要不要知道。
但是剑客多嘴问了妇人一句:“你表哥是谁?”
妇人凄凉一笑,说道:“表哥名号,忘生。”
忘生。原来是剑客杀的那个和尚。死者无可祭奠,唯有忘生酒。
秦年拍了拍身边的羊皮囊袋,袋子里诸如此类的故事很多。
前几日青莲居丰腴美艳的掌柜汪稞莜给她讲了这么个故事: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住着一对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男子遇见女子的时候正值江南杏花春雨季。风吹杏花落,女子于轿内掀帘,柞丝鹅黄软绸的帘子,翠色衣袖下柔荑雪一般白皙,春葱玉指如兰花。男子立即被吸引了。女子亦对男子一眼钟情,春湖边几番相遇笃认缘定三生。
女子家中曾是大户人家,后来家里人丁不兴,只余一寡居姑母。姑母独断刚愎,自认年少守寡,有必要维护整个家族里外尊严。
二人成亲后,就住在宅子里,与姑母同住。时值城镇中马贼张狂,入室盗窃、掠劫妇女无恶不作。
姑母眼见这二人相爱,恐他二人离去,先起疑心,三番五次以奚跷言语挖苦折磨女子。女子受了委屈默默落泪,男子看在眼里只觉心疼,就劝慰她,既不遂心,不如随他回家乡。女子思量再三,应允了。某日两人相商着,让侄女先与姑母说明因由,待男子外出回来再做打算,若能得其谅解便择日离开。
翌日吃午饭时,女子忐忑将心事道出。姑母不动声色,半晌只说,你连家宅都弃了,你不是本家的儿孙。饭毕,姑母往前厅去,女子不忍她落单,默默尾随其后。谁料转过畸角,却见到一番令她心胆俱裂的情景:只见古宅昏昏光阴里,姑母身穿墨色印蟹爪菊镶蓝滚边的对襟大袄,背着手,伶仃穿过长长遮雨回廊,嘴里轻轻念着,走吧,走吧,宅子荒了。她背着的手上,宽袖子里露出一截利刃的冷光,却是一柄一头钝一头尖的撬头。
女子吓得躲回房里,几番思虑终下定决心。晚间男子归家,她向他陈明无法随他归家,姑母年迈,且近日马贼猖獗,她是本家儿孙,必须留在此处。
邻家的猫儿从青苔断垣上跳下,踩着碎瓦,噶吱一声,令人心头揪紧。男子听后默然许久,问她是否心意已决。女子点头,其实她的心里是希望他留下,继续与她在这镇上生活。
谁料男子却阴恻笑道:“既然你不能同我归去,那留与我一样你的东西作念想吧。”
不及女子呼喊,他瞬间挥刀将她两只手齐肘砍下。
“你不知道,我当初相中你的,是你这双春葱玉管一般的手。”他冷冷地说。
男子趁夜离开,从此镇上亦无马贼。有见着的人都说他往出了城门,一路西行,往魔狼谷方向去了。
秦年听得入神,下笔也迅速,追着汪稞莜问:“后来呢?后来呢?这个男子可是魔狼谷的马贼首领飞狼?”
汪稞莜被她缠得烦了,大嗓门扬起说道:“嗳哟哟,我怎么知道?哎,你别记记记,哪天把老娘的底细也给兜进去了。”
秦年笑着挽住汪稞莜的手臂道:“对啊,我怎以没想到,阿姐定是有故事的女人。”
汪稞莜躲着她走,她却一路笑嘻嘻地缠着。转过廊柱时,一个人影拦住她。她定睛一看,是阿剑。他肩上搭着毛巾,手里持一个木托盘,一脸挑畔地看着她。
她甩甩手,哼一声,正色走开。
阿剑是个叛逆直爽的少年,练过武,不愿被家人过多管束,流浪到此,被汪稞莜收留。他敬重汪稞莜,亦妒忌秦年的好人缘,见了面总不给好脸色。
即便阿剑处处针对秦年,秦年仍好脾气地让着他。在她眼里,他就像弟弟,好胜,倔强,轻率,不知天高地厚,同时又不太分得清人的好意与歹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这样。
二 秘密
秦年坐回到靠欄,虽说只是黄昏,但风沙天气,天黑得早,青莲居早已亮起灯,楼下往来客人也多起来。她今晚要等一个人,一个可以告诉她,她想知道的秘密的人。她知道他必定会来,以她居住醉沙城多年的经验,这沙尘还要刮两天才会西移。她的羊囊袋旁放了一柄刀,刀鞘上镶了几枚黑矅石,乍一看像是所有西域人随身携带的弯刀,但她拔刀出鞘时,刀刃寒光似雪光般凛冽,她便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宝刀。
只饮了两杯酒的功夫,他来了。虽然早已料到,但她还是怀着紧张兴奋的心情俯倚在楼欄上盯着他。
这是个普通的西域商人,高鼻凹眼,唇角眼梢尽是风沙沟壑,头上是布巾包头,身着布袍,皮革束腰。他坐定后四下看了看,这是商人的习惯,然后抬头看见了倚在楼欄上的秦年。
秦年手握黑曜石弯刀,向他举了举示意。她看到他面露不易察觉的喜色,知道要去备足酒菜纸笔恭迎这位身藏秘密的西域商人。
事情要先追溯到两日前。这场风沙是两日前刮起来的,其时秦年亦坐在楼上,饮着酒,吃着牛肉,耳边听着楼下江湖人士江南地北胡扯海夸。
其中一人自称四川唐门二少,他嚼着肉大声向同伴说道:“喂,你们听说了吗,矞族公主要上京探父,皇上已经恩准了。”
另一名华服男子笑道:“数月以前的事了,这公主都已在上京途中了吧。”
唐门二少替他倒了杯酒说道:“你的堂舅是朝堂户部尚书,想必你知道内情不少吧。”
华服男子眉梢挑了一挑,面有得色,笑道:“当官的嘴严,我们小辈哪知道什么内情。”卖了个关子后又道:“不过,我听家父说,那个前矞族可汗说是礼遇相待,其实是被秘密软禁在京城北山一处四合院,永不赦归。”
邻座一名微须瘦削老者忍不住说道:“北山那么多四合院,几乎都一样,真假可谓鱼目混珠了。”
华服男子饮了一口酒笑道:“看来您也是京城人士。但这位可汗真真怪癖,好好拾掇的四亭八当的院落不住,偏偏在院中搭帐篷。皇上也欣然同意,并给帐篷安了炉灶、烟囱,内有毛毯、桌椅、箱子等陈设,尽量让他住得舒心。只是这四合院内外皆有人把守,除了这个院落,其他地方他是寸步难行。”
唐门二少嘴里塞着肉,笑道:“这点事京城哪个人不知道?皇上登基次年御驾亲征,大破东侵的矞族数十万大军,俘虏黑颉弼可汗,三岁小儿也尽知。”
华服男子脸上讪讪的,少顷说道:“当今皇后曾被俘为矞族人质,你们不知道吧。”
唐门二少擦了擦流油的嘴角,说道:“看来老兄你知道的也就这些嘛。”
华服男子被他一顶一激,面赤耳红,憋了半晌大声说道:“皇后娘娘与这黑颉弼可汗有过不可告人的一段情,这个你们未必得知。”
一句话说得全场静了一静,唐门二少忙将椅子搬得靠近一些,笑道:“这个确实奇谈,大哥不妨说一说。”
华服男子瞧了瞧面前的酒杯,唐门二少忙替他倒了杯酒,华服男子悠闲地饮了一口酒,慢腾腾说道:“当年皇后娘娘亲上战场被俘,黑颉弼可汗留作人质,据说经常出入皇后娘娘的帐篷……”
一语未了,邻座一人拍案而起,众人皆吃了一惊,扭头看时才发现是一队西域商人的座席,一名护卫打扮男子怒气冲冲立着。座中一长者伸手按了按他的手,示意他坐下。虽然胸中愤怒,护卫也即忿然坐下。
楼上的秦年看得一清二楚。这席客人一看便知是沙漠的骆驼商队,棠朝这样的商队很多,往来西域和中原,将西域的羊毛、奶酪、毛织品带入中原,亦将中原的瓷器、茶叶、丝绸供给到西域。这桌客人与一般商队无二,为首是一名老者,另有护卫和仆妇,座中二名少女面蒙轻纱,看不清容貌,但皆是满头乌黑长发,亮晶晶的黑眼珠子,一看便知是美人儿。
以秦年多年居住醉沙城的经验,直觉出这一席商队不同寻常。
她的注目亦引起为首长者的注意,他抬头望了望她,旋即若无其事地挟菜吃,就像无意中看到她一样。
总得想办法接近,这个商队首领定然知道这天大的秘密。秦年正寻思着,青莲居的门啪地被人大力推开,风沙一下灌进来,座中的客人忙不迭举袖掩住口鼻,嘴里谩骂不止。
只见来者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外表看起来好象放荡不拘,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看。一头茂密乌发束冠,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充满了多情,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
此人环视一下四周,抱歉地笑了笑,径直走向西域商队座席,问道:“外头风沙大,请问能否让鄙人挤一挤?”
此刻堂上座无虚席,这人的请求也不算过份。商队首领微微颔首同意了他的请求。
此人叠声称谢,说道:“鄙人姓花,路过此间,得以结识,不胜荣幸。”
落座后,他的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两位蒙纱少女,几杯酒下肚,细长的桃花眼亦开出朵朵桃花。
“两位小姐蒙着这面纱怎么吃东西?鄙人想敬酒给二位……”他见座中护卫和仆妇冷眼盯着他,讪讪接着笑道:“……恐怕也不妥。”
其中一位蒙纱少女见他这样神情,忍不住扑嗤笑出声,垂首以手遮挡一下嘴唇,像是忘了自己正蒙着面纱。这娇羞似水的神情让花满天看得一时忘情,亦跟着呵呵傻乐着。
突然,青莲居的大门又被人大力推开,风沙一下又灌进来,堂上众人又一次用衣袖掩住嘴鼻,大声谩骂。
来者是一名女捕快,身着便服,腰悬腰牌,提着一柄长剑立在门口,一双清目迅速扫了一下四座。
花满天一见她,忙将头埋下猛扒饭吃。
女捕快向四座抱拳行礼,扬声说道:“在下京城捕头韩凛儿,追缉采花大盗花满天到此地,若有人见过此人,请告知其去处。”言毕,她将手中羊皮画卷一抖,一名男子头像清楚映入众人眼中。
花满天悄悄蹲下身,趁众人都去看那画像时,猫着身溜走。在他蹲下身那一刻,他发现座椅上有一柄镶嵌宝石的弯刀,便顺手带走了它。
入夜后,秦年来到西域商队首领的客房门外说明来意,可想而知,她遭到拒绝。但她微笑着告诉他,她可以帮他找回那柄黑曜石弯刀,交换的条件是她想知道当年皇后娘娘身为人质的秘密。她知道他会同意她的条件,一队西域商队前往京城,途中他们如此低调装扮行路,是因为他们不想惹麻烦出差池。
这两天有风沙,花满天走不了多远,秦年轻而易举找到他。
花满天正在酒肆饮酒,见秦年在他对面坐下,心知有异,然又见她清丽,心中有喜,笑道:“小妹妹,找你花哥哥有正事啊?”
秦年笑道:“可不是正事?”她指指黑曜石弯刀,说道:“这是我的正事。”
花满天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说道:“你想要这把刀?小女娃娃可不能玩刀,割了手要哭鼻子的。”说着,想要伸手去抓她的手。
秦年缩回手,笑道:“不如咱们试试看,谁能先拿到这柄刀。”
花满天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好有意思的女娃娃。你花哥哥就和你玩一把……如果你输了可得答应哥哥一个条件。”
秦年笑道:“如果你输了,刀就归我。”
说定后,秦年不等他反应过来,迅速出手封他喉口,花满天一惊本能伸出去挡,秦年滑步探身,等她旋到十步开外,黑曜石弯刀已入她手中。
花满天怔了怔,说道:“女娃娃有意思,耍赖。”
秦年笑道:“你快走吧,那个女捕头我已经告诉她了,你在这儿。再说了,风沙大,醉沙尘就这么几处客栈,她能不晓得你在哪?”
此刻,黑曜石弯刀就放在桌上,秦年的纸笔也铺陈开。商队首领,哦,秦年现在已经知道他名叫摩果斯,柔矞人,前矞公主正在他的商队里,他将护送她前往京城探父。商队里除了护卫和仆妇,还有另一名少女是他的女儿。而这柄黑曜石弯刀,是属于公主的。
摩果斯沉吟着,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你要知道的事情已经很久很久了,如果没人提起,这件事就随着风沙埋进洁山的雪湖之中。黑颉弼可汗是英武善战的,他是矞族人的骄傲……这件事,还得从那场战役说起……”
三 前因
那场战役持续了七天七夜。直至第七天,天光黯哑,残阳似血。
站在城池边上望去,令人惊心动魄的颜色正肆无忌惮地铺张着半个天穹,将整个人间笼在一片窒息的红中。
风缓和了许多,累了似地轻轻拨弄窦璇玑额前汗湿了的发丝。咚咚咚,鼓声一阵急过一阵,风中夹裹着兵刃的相撞声,将士的嘶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两个敌对的阵营又开始短兵相接了。
她下了城楼。披上铁衣,戴上盔甲,不顾众人的阻拦,策马疾驰而去。
风声更大,凌厉地在耳畔呼啸。在震天的嘶吼声中,她握紧缰绳,身体朝前倾着,双目坚定地看向愈行愈近的疆场,任风如利刃划过双颊,然后迅速反手抽出腰间的长剑。
四周人喊马嘶,黄沙遮天蔽日,刀枪剑戟如密麻一般,手起手落间,刀剑无眼。
红光,漫天的黄沙中她看见了红光。那耀目、灿烂的红光,由远及近,在她眼前盛放,耳畔声响渐渐远去,痛楚却渐次分明。
倒地的瞬间,她看见一张年轻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沉,她觉得自己拼命跑啊跑,头发散乱,鞋丢了,衣裙也被荆棘划破,手脚处尽是累累伤痕,暮色沉沉的山林,不见人影。她重重摔在地上,腿已软得立不起来。喘着气回头,野猪正大张着布满獠牙的嘴朝她扑来……
不!她惊叫着睁开眼,朦胧中见着灯火,不由舒口气。是梦吗?她重复将眼闭上,挪动身体,胸前的疼痛使她呀然出声。睁眼四顾,却见周围环境陌生,圆的屋顶,圆的房间,环绕房间四周摆设着或粗糙或粗色泽明丽的瓦罐,地上和墙上都铺着柔软艳丽的毯子,墙上挂张兽皮,悬丈余长剑,而她此刻正躺在榻上,柔软巨大的兽皮将她暖暖包裹。榻前围坐着两名女子,一色的包头,身穿斜襟束腰及膝半长袄,脚登尖头的羊皮靴。
见她醒来,她们皆露出喜色。年龄稍长一点的女子道,“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年幼的少女则飞奔着掀帘而去。
来不及思考,帘子被掀开,夹裹着户外的寒风,一名男子已站在她面前。
她抬眼看他,不由心惊。她从未见过如此高大魁梧的男人,肩膀宽阔,双腿矫健。他的头发微卷,用一根皮绳结住往后拢,脸上有刀刻一般的棱角,刚毅的唇,腮和下巴上有青色络缌的痕迹。
他一步步朝她走近,双目不曾离开过她的脸。她注意到他的眼睛是褐色的,有种狂放、坚定的东西在里面。
他俯下身,用褐色的眼睛挑衅似地逼迫她看他。然后,他说,窦璇玑。
她是窦璇玑,十五岁之前她在山林长大,自幼与师父相伴,从来只穿红衣,长袖善舞,剑术高明。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父,怀揣着十五岁之前山林中师父传授的所有剑术,被自己的父亲送入皇宫。当她哭喊着,不舍得离别师父时,师父笑着说,天意,劫数。
据说大棠皇帝连夜梦见一女子身穿红衣翩翩起舞,解梦的法师说此梦主吉,如能寻着此女,大棠将不屑外敌,反衰为强。
入宫的时候,窦璇玑在殿外见到与她同岁的少年,他说他是成世靖,大棠皇帝的二皇子。这个面容瘦削,眼神清亮的少年。在她的眼里,他智慧而博学,开朗且善于辞令,尤邃于刀法剑术,举棋谈兵,如指诸掌。
窦璇玑无畏地迎着男人充满挑畔的目光,眼中神色凛然。
高大魁梧的男子显然被她的神色所震,他牵了牵嘴角,露出不可思议的笑,说道:“我的俘虏,你还有什么可值得骄傲?”
他见她不语,起身说,“你们的国家怎么了?大棠的男人怎么了?让一个女人上战场?”
他重又回到她身边,俯下身来,说,“窦璇玑。大棠皇帝将整个江山押在你的身上,这个赌注太大。”
她仍旧不语,有的时候沉默比激烈的反驳更具挑战力。
他果然被她的冷傲激怒,他说,“我随时可以要你的命。”
她忍着疼痛努力坐起,说,“黑颉弼,你杀了我吧。”
男人放纵地笑,“窦璇玑,这句话我听过不下百句。似乎结束生命是你们尽忠的最后做法。我现在不想杀你,可是,难保以后不会。”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她说,“如果你想用我来要挟皇上的话,那你就错了,他是不会为了我答应你任何要求的。”喘口气,我继续说,“黑颉弼,我大棠江山是决不可能落到你们蛮子的手中。”
他看着她,褐色的眸子有不知名的东西闪烁,他笑了笑,说:“我不会用你要胁大棠,至于江山,到时自见分晓。”
他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吩咐,“你们两个好好看住她。”
他掀帘而出,带进些许寒意。她听到他扬声说,“这个女人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去。”
她没有反抗,因为知道身陷敌手,反抗也无济于事。
况且她伤势未愈。照顾她的阿曼说,姑娘,真的好险,那支箭只差一寸就刺中您的心脏,多亏天神保佑。
将她射下马的是摩果斯,当时的摩果斯还不是商人,而是黑颉弼的将士。见到她他总是恭敬地欠身,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诚恳一片。
黑颉弼每日早晚必来询问她的伤势、饮食。他来时,下人都自觉地退出帐外,他就坐在她的对面自斟自饮。她通常沉默,他的话也不多,总是用他褐色的深邃锐利的眼光若有所思地看她。坐在他的对面,她的心跳得失衡,眼睛不敢接触他的,凭直觉她从他褐色的眼里看到了某种深藏的热烈。
而她思念生养她的土地。每夜她都被梦魇困扰,梦见师父,梦见漫天的血红,梦见成世靖朝她诡异地笑着渐行渐远。然后她总是哽咽着醒来。她与黑泽罗谈起她的山林,他安静地听着问她:“您恨大汗吗?”
她轻描淡写地问:“你说我该恨他吗?”
摩果斯不语,半晌才说道:“大汗是世上最勇敢的人,而且,”他压低声音说,“大汗喜欢您。”
骏马踏过旷野,穿过一片丛林,不顾一切地直冲向山顶的悬崖。窦璇玑不由得闭上眼睛,紧紧靠在身后黑颉弼的怀里。
睁开眼时,却见座下的骏马前蹄正踏在悬崖的边沿,碎石被它踢得纷纷往下滑落,崖下深渊万丈,涛声阵阵,海卷千层浪。
黑颉弼将她从马上凌空抱下,她立即向后退了几步。
他伸直手臂指着前方的一马平川,他说璇玑你看,不久以后,那片地域终会征服在我的麾下。
他说,我将一统中原。
她逆着风仰视他,发丝纠缠在他胸前。夕阳下,他极目望着远处,神情勇敢、无畏、张扬,微卷的头发和睫毛呈现略微的金色,宛若神明。
他的手粗糙温暖有如日下砂砾,她知道,那是霜天晓角征战沙场指点江山所至。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她不禁微微颤栗。
他说,璇玑,我虽可征服千军万马,降服宋将,但你告诉我,我何时才能让你属于我?
他眼中桀骜不驯的狂野不见了,褐色眸子只剩一泓幽幽清水。
她不语,深深望他,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地柔软。她仿佛听见师父的声音,他说,天意,劫数。
回来的路上经过居民区,比邻的帐篷,黄昏的牛羊正成群地被赶入圈中。一路总有人毕恭毕敬地欠身尊称他大汗。那些挤牛奶的女孩,汲水的母亲,补衣的老人对她友好地笑。黑颉弼向他们挥手致意,在马上问候待产的孕妇,与年轻的男孩们说笑,要他们锻炼身手长成草原的雄鹰。
他的手轻轻环着她的腰肢,他的呼吸近在耳畔。
几易寒暑,春天再度经过长途的跋涉来到边陲,洁山的积雪开始融化。黑颉弼开始挑选精兵日夜操练水军,融雪的河道上布满新造的战船。
他仍旧喜欢在日落黄昏前带着她在旷野上策马急驰。他对她形容春夏时的草原,那一望无际的绿油柔软的草原仿若舒适的厚毯,踏上去好似漫步云端,五颜六色的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洁山融雪形成河流在阳光下潺潺地流动,天空湛蓝,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在乍暖还寒的风中张开双臂将她紧紧裹进怀里。她安静地聆听,想象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有着鹰一样锐利的双眸,骁勇无畏的个性,桀骜不驯的狂野,追求自由的热情。
站在悬崖边上,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璇玑,我的战马就要踏过那一片江山,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美丽的草原。
他送给她一柄弯刀,镶嵌黑曜石的刀鞘,雪白的锋利无比的刃。那是他英明神勇的祖父在他年幼时作为表彰他勇敢的奖励。刀鞘上是他刻的浅浅的四个汉字:不离不弃。
他对她说,璇玑,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可她真的能与他策马奔腾,厮守终生,不离不弃吗?只有她自己知道,遥远的中原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一道来自于民族使命感的鸿沟在她的内心拉据,使她在巨大的幸福和无尽的伤感之间跌跌撞撞,来来回回,直迫得她心里未愈的伤口反复地鲜血淋淋。
黑颉弼操练的水军已颇具规模。所造5000艘战船浩浩荡荡地在河道里铺陈开来,头尾相接,气势辉宏。征讨蜀地的摩果斯快马传信,在蜀地省内降得战舰数百艘,不日将抵。
矞族大军的强盛让她为大棠担忧。黑颉弼虽强有力地征服了她对他的爱恋却没有抹去她内心深处对国家的忠诚与怀念。
有风袭来,树上的积雪纷落,她抬头寻风来的方向。既然,爱与恨都如此这般地欲罢不能,那么也许她也应如这清风,淡然来去。
她用身边唯一的利器——黑曜石弯刀割破自己的手腕。血从细细的伤口涌出,迅速地漫延,不一会就漫过了红色的袖子,淌在矮几上,地毯上。阿曼的惊叫声让她徒然清醒,恍惚中看见摩果斯率先冲进帐来,将她小心翼翼抱起放到榻上,迅速撕下衣襟将伤口包扎。
黑颉弼进来时神色肃然,他将六神无主的阿曼甩到一旁,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厉声道:“你想死?你用我送给你的东西杀你自己?得到我的允许了吗?”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眼中燃烧着怒火。他挥手将矮几上的物件全部扫到地上。摩果斯忙起身阻止,被他一把推开。
他握住她的下巴,逼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想死是吗?好,你现在自由了,去死吧!”
她无力地对着他流泪,哀哀地求,“放了我吧,我想回家。”
他闭了闭眼,睁开眼时,已是满面疲惫,褐色的眼中有深深的伤痛。
他摇头,哑着噪音,他说,“璇玑,我以为我们真能不离不弃了,谁知那只是我的以为。”
他试图握住她的手,她却轻轻抽回。合上眼,她并没有告诉他,她是怎样辗转反侧地隐忍着伤痛深爱他,这样的爱让她心力交瘁。
他选择让她离开。由摩果斯护送她别草原,入戈壁大漠,经魔狼谷、醉沙城,翻越须弥山,前往京城。
离去的那一天大雪初睛,风凛冽地刮着,天空却蓝得不可思议。她一再强调不用摩果斯护送,她自己便可以回京城。
他脱下风衣裹在她的身上,凝望着她的眼睛说:“就听我这一次。现在四处兵荒马乱,摩果斯在你身边,我放心。”
她无言,只能裹紧他的风衣。
他更加深刻地看她,他说,“璇玑,你等我,总有一天,你是属于我的。记住,等我,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她怔怔地望他褐色眼中有雾漫起。感觉心如刀剜。
他说走吧,璇玑,走吧。然后旋身离去。
刹那间,忍了再忍的泪决堤而出。
四 后果
“后来在回京城的路上,她告诉我,那一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回头,只要他回头,那么,从此万里江山,我就生也随他,死也随他。”摩果斯饮着酒,缓缓说道。
秦年听得无比动容,几乎忘了落笔记述。
摩果斯饮尽最后一杯酒,晃了晃脑袋试图清醒一些,不知酒喝多了,还是长时间沉浸在往事,怎么也清醒不了。他起身,踉跄不稳地站着笑道:“你要的故事已经说了,刀我拿走,咱们各不相欠。”
秦年突然想起还有不解的,忙叫住他,问道:“后来他们就再不相见了吗?”
摩果斯的背影僵立着,半晌他用疲惫的声音说道:“后来,后来你以为你们当今皇上登基的次年,御驾亲征那么轻易能获胜吗?那是因为你们皇后窦璇玑画了洁山草原的地图,助他大破矞族数十万大军,俘虏了黑颉弼可汗。”
秦年怔住,问道:“为什么?”
摩果斯转回身,笑道:“为什么?姑娘,你这是天问。”他指了指屋顶,大笑起来,转身晃悠悠走了。
秦年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明了,还要捋一捋,但似乎任何事情都已明了,皇后窦璇玑的用意做法,也那么坦诚于天地。
她站起身,揉了揉麻木的双肩,不小心将桌上的酒碗扫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静夜里听来分外清晰。
柜台后的房门吱呀打开,睡眼惺忪的阿剑揉着眼睛走出来,一看是她,没好气地嘟囔:“这么晚了还不睡,活见鬼了。”
秦年没有理他,在她眼里,他只是个叛逆的弟弟,江湖多纷争,江湖多险滩,很多事情表面和真相令人咋舌。她想提醒他少一点少年怨气,多一点察人心思,才不会被人暗算。但她想想又笑了,就算洞若明火就不被人暗算吗?江湖多险滩,还是各自珍重。
青莲居外风声又起,一阵一阵狼号似的,所有故事被黄沙掩埋,江湖不乏故事,又会有新的故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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