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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吧第23届群杀【风吹沙泠】第三轮参评帖(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1帖)

(作者:叙白;提交人:安宁;提交时间:2016/10/20 15:4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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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号参评帖: 《大雁归》(作者:萧雨歇)
第3号参评帖: 《齐王断袖》(作者:窦璇玑)
第8号参评帖: 《人犼传说》(作者:鬼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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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号参评帖: 《紫禁杀机》(作者:柏长街)


五月吧第23届群杀【风吹沙泠】第三轮参评帖(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2帖)

(作者:叙白;提交人:安宁;提交时间:2016/10/20 15:56:37)

第三轮中区:大雁归(贴杀觉海) Post By:2016-10-19 21:29:53 萧雨歇



楔子


  一口气自黄泉碧落寻觅而来,人生还可怎样寂寥。


  温暖在迅速地逝去,江南的水气迎面而来,记忆忽然变得稀薄遥远,烟一般的飘散……


  当 刀尖透胸而入的时候,面前手握剑柄满脸胡茬的粗豪汉子眼中,竟似有着水光。


  一、重生


  再睁开眼,已经隔世。


  既然上天愿意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萧雨歇自然乐于接受。


  只是,醒来的地点却有些像是老天在同他开玩笑。放眼望去,黄蒙蒙一片,气浪在地面上翻滚,天是一个颜色,地是另一个颜色,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个色彩。


  萧雨歇按着胸口,这里原本应该有个窟窿,让老天爷开玩笑给开没了。他笑了笑,还不太适应这是真的。脑袋昏沉四肢无力,但是因为剧烈打斗还是长途跋涉所致,他还分得清。


  多年习武的习惯让他再醒来之时便用内力转了个周天用以检查自身状态。天一功没了,他苦笑一声,如果重来的代价只是这个,那怎么说都是是划算的。


  从沙地里艰难爬起身,踉跄走了几步,眼前天旋地转,再一次跌倒。失去知觉前,似乎看到天地之间出现了一个黑点,终究是有了第三种颜色。


  二、重识


  萧雨歇茫然坐在地铺上,头痛欲裂。


  年轻的鸠达尔在他面前进进出出,步履轻快。他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来。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是汉人吧?跑到沙漠里做什么?”


  ……


  对面的蛮子汉话说得很顺溜。可是看着他的嘴开开合合,却一丝声音都没有,萧雨歇的心往下沉了沉,张开嘴,说不出话。


  鸠达尔愣了,半晌才道:“原来是个哑巴。”摇摇头,走出帐篷。


  萧雨歇呆呆地坐着,脑中有万马奔腾。前世种种,今世一眸,跨越黄泉十八层,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自己回到十五年前,让这蛮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


  前世那一剑,分明还在眼前。


  鸠达尔出去喂马,迎面遇上一脸严肃的老山魈:“那汉人是个奸细。”鸠达尔往石槽里倒了些豆子:“他听不见,是个哑巴。”老山魈的眼神仿佛天上雄鹰,一瞪起来气势逼人:“哑巴就不能是奸细了?”


  鸠达尔拍拍马脖子,顺了顺鬃毛:“我跟着他好几天,他迷路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奸细?我看着他跌倒爬起,爬起又跌倒。昨晚他倒下的时候我以为他再也爬不起来了,可没想到他竟然又站了起来。他还是个孩子,腿还没我的胳膊粗。他不是奸细。”


  老山魈依然瞪着眼:“汉人都是畜生,他们捉了大汗。就算他不是奸细,可他是汉人。我们应该将他献给长生天。”


  鸠达尔看着面前的老者:“不是所有汉人都是畜生,也不是所有矞族人都是好人。大汗……我去救他出来。”


  老山魈语塞,良久才道:“不要乱来。”


  鸠达尔笑了笑:“知道。”


  帐外很吵闹,萧雨歇的世界却一片安宁。他盘腿坐在铺上,闭起眼,隔绝五感。丹田升起一股暖意。


  大棠新帝御驾亲征,大破矞族十万大军,将可汗俘虏回京,矞族四分五裂。


  自己死了死,竟然死回了十五年前。年轻的鸠达尔,年轻的金雕,年轻的自己。


  十五年前,萧雨歇从未来过这里,天知道这会儿来这儿做什么。


  哑了也好。


  年轻,脱力缺水的后遗症很快痊愈,萧雨歇赖在这小小的帐篷里,不愿离开。鸠达尔养了只雕,再养一个人,也并不嫌累赘,似乎挺富裕。


  少年常常对着他发愣,两道目光带着内劲似的,看得他后背长毛。


  上一世,萧雨歇从未到过这西北边陲。上一世,是在京城,听雨楼的萧公子救了潜入京城妄图刺杀皇帝营救可汗无门的蛮子。相处十五月分别十五年,再一见面,即是你死我活。


  而再世为人,什么都不一样了。草原蛮夷如一道和煦春风,吹过来刮过去。搅得小哑巴乱七八糟一脑袋浆糊。萧雨歇看看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皱紧眉头。活过来,做什么?


  鸠达尔蒲扇般的大手在少年头上乎撸一把:“发什么呆?想不起来不要紧,我要去京城,顺便把你捎上吧。你一定是汉人,带你去汉人的地方,指不定就想起来了。”他有些可怜这小哑巴,脑子坏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不知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可怜。


  前世的金雕达尔常常满脸阴鸷,与眼前这个判若两人。十五年前刺穿自己身体的那一道带水的目光,到底去了哪儿?


  重遇重识,多累啊。老了,提不起劲来了。


  鸠达尔带着萧雨歇重新进入沙漠,二人共骑策马在蓝黄二色之间狂奔。黑色的斗篷鼓满了风,猎猎飞扬,如雄鹰展翅。金雕在二人头上盘旋,忽而一声长啸,音击长空。


  天很高,地很广。鸠达尔伸手按住小哑巴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沙漠很危险,但只要了解他,就不用怕。”他用自己的理解帮小哑巴扫除阴霾,萧雨歇用目光描摹着他的嘴型,咧开嘴,发出了声:“好。”


  头顶一行大雁飞过,入秋了。


  三、路途


  草原汉子好久,但修习天一功的大忌便是此物。大蛮子走哪儿都随身带着个酒囊袋子,喝酒跟喝水似的。不过小哑巴倒是觉得酒味比膻味好闻许多。


  “小哑巴,男人不用长你这么好看,但是必须向我一样能喝酒?”蛮子举着酒袋子敬天敬地敬自己,“咱俩啥时候能喝一杯?”


  小哑巴努力地说话:“我、会、尽、快。”


  鸠达尔行动迅速,说走就走,揣着金银带着鸟背着酒囊骑着马驮着人就出发了。小哑巴坐在他身前,闻着身上身后散出来的人味,脑袋又有些晕。裹了裹斗篷,自嘲地笑,都死过一次了,竟还在乎这些。看来有些东西深入了骨髓,怎么都不会变。


  从西北到京师,缓缓走来,千山万水,上百个日月,景物衣着渐渐熟悉,只是近乡情怯,谁都免不了俗。


  小哑巴将自己裹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张脸,抬头望着天。京城郊外,天也是这么蓝,与西北一样那么蓝,那么高。


  鸠达尔长得粗豪,心倒是细:“这几日看你闷闷不乐的,怎么了?”


  萧雨歇眨眨眼,朝他温和一笑,摇摇头。没看见他嘴型,并不晓得他说了些什么。


  鸠达尔将手指放在嘴边,吹出一声响哨,远处立刻传来回应,伴随着一下短促的叫声,金雕巨大的深褐色身影出现在视线之内。大鸟拍着翅膀落在他手臂上,眼神里透着犀利。鸠达尔从金雕脚上取下一个小竹管,从中拿出一张薄纸,看了看便捏在手心里,朝大鸟说道:“我进城之后你就不要来了。”


  金雕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拍拍翅膀飞走了。鸠达尔望着鸟消失的方向,喃喃说道:“小哑巴,我在做一件事,你如果知道,一定会觉得我很蠢。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挺蠢。只是,总得做些什么吧?”手一张,变作碎片的薄纸立刻散在风里。


  看着换上汉人衣衫的金雕达尔,小哑巴眨巴了几下眼睛,笑了。


  鸠达尔掏出酒袋子猛灌一口,认真地看着他:“小哑巴,我帮你找到你的家人。”


  小哑巴嗅着浓重的酒味,眼睛弯了起来:“好。”


  四、欺瞒


  十五年前的这个时候,小哑巴已经不是哑巴,轻易就扣住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可是如今……


  萧雨歇看了看自己细瘦的手掌,暗叹一口气。天一功不可能一蹴而就。


  身子一向强健的小哑巴居然病了,高烧烧得满脸通红,昏昏沉沉裹在斗篷里,看着着实可怜。鸠达尔苦着脸带着昏沉沉的病人,在京城的繁华世界中穿梭,想找一个靠谱的大夫。


  大夫们看上去都挺靠谱,但小哑巴的高烧始终不退。一路太平,没成想到了目的地竟出了这档子事。蛮子说一不二,说好还要帮他找家人的可不能丢下他不管,终于还是找了家客栈住下。萧雨歇躺在床上松了口气,总算没白费功夫。


  小哑巴病势沉重,金雕达尔守在床前等消息,心里焦头烂额。萧雨歇睁开眼,看着靠在床尾假寐的蛮子,身上的酒气几乎都闻不到了,有些过意不去。天一功练至紧要关头,不能让这家伙有所异动。


  上辈子鸠达尔营救无门,找上听雨楼想办法。萧雨歇一个没注意,让这人捅了天大的篓子。花了很大代价才将这祸害送回西疆。这辈子,就想办法将他困在听雨楼,想办法让他捅不了篓子。


  歉疚的感觉一闪而过,小哑巴隔空一指,蛮子即刻陷入昏睡。萧雨歇一跃而起,扶住鸠达尔将他放在床上,点上一支香,便披上外衫从窗口窜了出去。


  阻止鸠达尔营救黑颉弼,还得依靠听雨楼的力量。


  他算准了时间,回来时,迷香的药效还未过去。等香味散尽,才将鸠达尔扶起,依旧让他靠在床尾,掏出解药,在鸠达尔鼻子底下晃了晃。见他眼珠子动了动,立刻运起内力,体温顿时上升。


  鸠达尔睁开眼,见小哑巴正颤巍巍往窗口走去,顿时跳起来扶他,触手依然滚烫。“你起来做什么?”小哑巴没看见他说什么,自然无法回答,只是拿眼神瞟了瞟桌上的茶壶。


  蛮子小心翼翼扶他坐回床上,回身倒了杯水。小哑巴捧着水杯缓缓喝着。一直烧着,怪渴的。


  鸠达尔摊手摸了摸小哑巴的额头,皱着眉道:“怎么就一直不退呢。”萧雨歇笑了笑,哑声说道:“没、事。”联系听雨楼比想象中顺利,他们对自己丝毫没有任何怀疑,安排妥当,他的病很快就可以痊愈了。


  “明天再换个大夫看看吧。这京城的大夫还不如我们那儿的萨满,吃了好几天药,怎么就不见好?”


  萧雨歇将水杯递给鸠达尔,软软靠在床头,脸色灰暗,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蛮子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让他费了一番功夫。这几日天一功的进竟慢了,正值瓶颈,总得先回听雨楼才成。


  萧雨歇奇怪,他不用联系城外的帮手么?


  五、中计


  鸠达尔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找个大夫怎么会把自己找丢了的。


  蛮子魁梧的身躯在这座雅致的庄园里四处寻找出口。看似不大的庄园突然就成了迷宫,将这西北蛮夷绕得团团转。蛮子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嘴里全是那躺在客栈里的小哑巴。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蹦蹦跳跳出现在视线里,隔着一个花坛朝他喊话:“喂,大个子,跑饿了没?我带你去吃饭啊。”


  鸠达尔愣住了。眼前的小姑娘眉目如画,竟有些面熟。


  蛮子的眼神冷了下来:“你是谁?”


  小姑娘头一歪,笑得格外甜:“你猜。”


  蛮子腾身跳上花坛,探手朝她抓去。小姑娘格格笑着跑开:“你抓不着我。”只几个弯,鸠达尔便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一栋小楼里。不大的院子,对面的小楼竟似隔了千山万水,仿若海市蜃楼一般够不到摸不着。


  小姑娘突然从二楼探出身子来:“大个子,你太凶了,所以,我打算饿你一顿。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玩捉迷藏吧。”


  鸠达尔大怒:“你们骗我进来是为了什么?”


  小姑娘趴在栏杆上摇头晃脑:“谁骗你了。你不是要找大夫吗?咱们这儿有大夫啊,你有本事自己找呗,这么凶做什么?”


  鸠达尔吼得嗓子快破了:“我家里有病人,等着大夫去救命呢!”


  小姑娘顿了顿,想说什么却没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身子缩回暗处。


  鸠达尔疯了一般喊她:“放我出去,小哑巴还等着我呢。出来一天了,他一口水都没喝过!你们是什么人?究竟想做什么?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为何如此戏弄于我?”


  小院里传来阵阵回声,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下一点点飘散。鸠达尔垂着肩站在院落中间,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


  对面的小楼里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脸面,但只需那个轮廓,就足以让鸠达尔的背瞬间僵直。


  他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张开了嘴却哑了。


  小哑巴站在暗处看他,无声地用唇形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再做一次傻事。对不起,在趁你刚到还来不及部署的时候就将你困住。对不起,我只是努力地想要我们都平安活下去。


  六、困顿


  鸠达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着急了。


  在听雨楼好吃好喝地呆着,意气都似乎呆没了。他自然不是傻子,没多久便知道了小哑巴的身份。这小哑巴居然是听雨楼楼主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跟着就开始发呆。连番邦都有所耳闻的京城第一大帮派之主,竟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屁孩,还是个哑巴,听上去有些可笑。


  但自己更可笑,莫名其妙就折在这里,不能说明对方太厉害,只能说是自己太蠢。


  鸠达尔细思,问题应该还是出在自己身上。对小哑巴那莫名其妙的信任到底打哪儿来的呢?百思不得其解。


  萧雨歇也不想这么晾着他,只是天一功练到紧要关头万分松懈不得。上一世功成之时几乎去掉半条命,这一次自然半分马虎不得。五感缺失是天意,天一功法妄图逆天而行,暂时付出一点代价,是必须的。


  然而刚回来没多久,他不敢托大。听雨楼上下,得先仔仔细细了解一番才是。蛮子在城内城外的暗桩,也得先拔了才行。事情太多,暂时没空搭理鸠达尔。


  萧雨歇第一次抽空去看望被软禁的蛮子时,蛮子正在唱小曲儿。小哑巴听不见,但看得见。看到翘着二郎腿自得其乐的蛮子,不由得脸黑了黑。这野人的城府似乎比上一世深了不少。


  蛮子的眼眸慢慢地转过来,似一记刀锋,将寒凉的兵气削进莽莽人间。


  眼刀伴随浓重的酒气杀将过来,萧雨歇抵受不住,猛的后退一步。


  “多谢萧楼主款待啊。”蛮子斜倚在榻上,二郎腿翘得老高,朝小哑巴拱了拱手,谢得半分没有真心。


  小哑巴努力地开口说话:“对、不、起。”


  蛮子一挥手将桌上盛着上好干鲜果子的盘子一股脑儿全拂在地下,摔了个砰嘭响。碎屑飞到萧雨歇腿上,划破了衣衫。宽松的丝绸袍子套在那还未彻底长成形的骨架子上,飘然若仙。佳酿从破碎的青瓷中溢出来,渗入厚厚的地毯里。酒气越发浓郁起来,小哑巴脑中一阵眩晕。


  萧雨歇在他身边坐下,定定看着他,一如在西北草场上的帐篷里。蛮子渐渐地不自在起来,似乎又长出了一后背的毛。


  这是一头雄鹰,不能被当成金丝雀一般养在笼子里。


  萧雨歇下令撤了对蛮子的严密看管。


  鸠达尔发现自己竟然能轻易走出这个庄子的时候,还有些不大相信。回头对着最高的那座小楼,看了许久。


  七、决裂


  蛮子在做的事,萧楼主依然一清二楚,却不怎么忧心。暗桩被他拔去不少,黑可汗被禁在深宫,就算是听雨楼想救也十分困难,更别说外来的蛮子了。


  听雨楼明面上是江湖帮派,实则与朝堂息息相关。阻止鸠达尔救可汗,倒也并不纯是私心。


  只是,依然低估了这蛮子。


  想救人,得趁乱。


  蛮子捣乱的本事一流,听雨楼终于同上一世一样,一个没留神,又让他出了岔子。


  麟德殿大火,一夜之间,雕梁画栋化为瓦砾。黑可汗趁乱逃走,无影无踪。为了配合宫禁内乱,京城内外处处都是火光,宛若城内禁军哗变。萧雨歇练功岔了气,一口血喷出,差点就这么过去了。


  国丈窦尚书暴怒,责令听雨楼暗中协助禁军,捉拿黑颉弼。


  萧雨歇吩咐金凤堂主柏长街彻查奸细,自己单枪匹马冲去找蛮子算账。


  死蛮子,若是敢死,老子再活一回把你捞回来。


  死蛮子除了皮相有些狼狈之外,倒是活的好好地。蛮子的脑子,也不见得比汉人差多少。


  萧雨歇太了解鸠达尔,烟幕弹放得这么大胆的,也就他了。每个门都有人假扮黑可汗硬闯,死伤无数。小哑巴暗骂一声:“蛮夷。”冲进了客栈。


  死蛮子带着半死的可汗,藏身在小哑巴装病躺了几天的那个房间里。房间里清清爽爽,没有半分气味。


  两人斗鸡似的瞪着对方,谁都没动。


  终于还是哑巴开了口:“留、下、他,跟、我、走。”


  蛮子面沉如水:“你走,我不想伤你。”


  小哑巴闭了闭眼:“他、是、假、的。”听雨楼人多心杂,谁知道走到哪一步会出岔子。这一次,索性给他来个偷梁换柱。死蛮子废了大半年的功夫,从皇宫里偷出来的可汗,是个西贝货。不须归堂副堂主的易容术盖世无双,连萧楼主都难分真假,别说这西北来的糙汉子了。


  白无惊突然发难,双掌一错,往鸠达尔背上按去。蛮子后背长了眼睛一般,身子一晃,凭空向左移了两尺,令对手一击无功。


  萧雨歇沉下脸做了个手势,白无惊心中一愣,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后退一步,低头退出了房间。


  鸠达尔面无表情看着萧雨歇,眼神深邃。


  数月不见,小哑巴还是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连神情都几乎没变过,眼神清澈,一如在沙漠驰骋之时。但是,蛮子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萧楼主,认识这么久,还没领教过楼主的高招。请吧!”鸠达尔摆出个架势,用面对敌人的姿态,面对着眼前的小哑巴。


  萧雨歇眼神有些茫然,重来一次,竟还是做错了。


  连酒都没同他一起喝过……


  双掌相错,劲风将小客栈房间的板壁震得发颤,腾挪之间,凡是碰过的家具尽数粉碎。木楼板支撑不住,咔咔作响。蛮子斗得兴发,双脚一跺,楼板不堪重负,咔嚓一声,分崩离析。


  两人随着木屑一起飞身而下,稳稳站在客栈大堂。小客栈外,已被听雨楼的人团团围住。


  萧雨歇心里尽是苦涩,气息渐促,眼前慢慢模糊,周身感官都在一点点消失,不能听不能看不痛不痒甚至不能呼吸。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的一颗心脏,尚在坚实而有力地跳动。不知道眼前漆黑了多久,陡然间一道白光,仿若开天辟地的曙色,划破脑海。跟着所有感觉重新回来,他感觉到了声音。


  到处都是声音。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声音,人的呼吸声,刀剑出鞘的声音,乃至,鸠达尔的怒吼声。


  待回过神,只见鸠达尔仰面朝天躺在地下,自己的手掌按在他胸前,四目相对,只看见蛮子眼睛里神色复杂,有惊异,有不甘,更多的,是怨恨。


  白无惊静静立在身后,躬身说道:“恭喜楼主,大功告成。”


  萧雨歇脸色苍白,缓缓开口:“死蛮子,对不起。”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摇摇晃晃站定,背对着所有人低声吩咐:“绑了,带回听雨楼。”


  所有人在片刻之间走得干干净净,萧雨歇按住胸口,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八、送别


  “楼主,不能将他送回去。”柏长街一脸凶悍在旁苦劝,毫无说服力。


  萧雨歇端着酒杯一杯杯灌自己,充耳不闻。虽说天一功练成,他这耳朵,依然是实打实的摆设。


  “呵呵,柏堂主,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心你的左手,看好了,千万别丢了。死蛮子,来,我敬你一杯。”萧楼主胡言乱语,对着空空如也的一面墙,自己干了一杯,如画的脸上勾出一个笑容,十分刺眼。柏长街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一头雾水。


  “楼主。”柏长街抱拳,提高声音。


  萧雨歇皱眉:“啰嗦!滚出去,十四年后,我自会同他作一个了结。”歪头眯眼,对着虚空柔柔地笑,“死蛮子,你说是不是?”


  柏长街暗暗翻了个白眼,退出屋子。萧雨祺袅袅搂着个漂亮女娃朝他走过来:“碰了一鼻子灰?哼,叫你别去找他,将那蛮子送走便是,啰嗦什么。蛮子死不死跟我们有什么相关?姓窦的盯得紧,出了什么岔子,将你化装成那蛮子给老家伙送过去?”


  柏长街尴尬一笑:“说笑了。”


  萧雨祺伸手在那美人脸上摸了一把,冷哼一声:“臭男人有什么好?哪里如女人这般绵软香甜。来,美人,香一个。”


  柏长街落荒而逃。这两兄妹,男的喜欢男人,女的喜欢女人,魂魄入错了身体,自己倒没什么,却窘死了旁人。


  蛮子被塞进棺材,当做死人给送出了京城。


  小哑巴披着斗篷站在山头遥望。置着棺材的平板牛车走得很慢,但是再慢终究还是从视线里消失了,连影子都没留下。


  斗篷兜满了风,轻扬蔓舞。头顶一行大雁飞过,又入秋了。


  九、出征


  十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小哑巴被岁月历练成了大哑巴。


  听雨楼楼主冷面冷心冷血,杀伐果决,做事从未行差踏错。听雨楼一个江湖帮派,竟慢慢成了护卫京城的另一大助力,与禁军一同,在明在暗,拱卫京畿。


  窦国丈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反倒成为掣肘。今上并非庸才,萧雨歇背后的主子,明面上是大家都知道的国丈大人,而实际上,听雨楼却成了皇帝的一枚暗棋。


  黑可汗被俘十五年,当年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已经亭亭玉立。十五岁的小公主请求当今天子,恳请探视父亲。大棠天子泽被苍生,自然恩准。


  然而小公主出行不利,还未到醉沙城便被刚矞军队劫持。这十几年里蛮子偷偷修生养息,招兵买马。此刻借着小公主的名头,以营救可汗为名,浩浩荡荡集结了五六万兵马,攻克了边塞几座小城,兵临醉沙城下。


  战报送至京畿,天威震怒,即刻降旨迎敌。大棠贞劼十六年,大雁南飞的季节,汉蛮两军,再次对垒。


  萧雨歇安排好一切事务,收拾行装,不顾属下反对,独自一人投军,一齐前往醉沙城。


  命运是写在生死簿上的,重来一次,依然要按照原先的套路行进。


  十、命运


  醉沙城下,金刀立马。


  萧楼主隐姓埋名摇身一变成为西征大军的一名普通士兵。趁着刚刚驻扎下,萧雨歇偷偷开小差,绕开大军,在城外三十里地的一处荒废镇子等着。若是老天爷垂怜,应该还能叫他俩重新遇见。


  金雕盘旋了一阵落在断壁上,斜眼睨着萧雨歇。萧雨歇翻出一块牛肉,扔给大雕。那大鸟一副睥睨天下的架势,看都不看一眼,任由上好牛肉落在尘埃里。萧雨歇心里一酸:“连你都不原谅我么?”


  酒肆门口的幌子上零零碎碎挂着几条破布,上面的字迹早已消失在边塞的朔风里。金秋十月,这边陲苦寒之地,早已是漫天飞雪。金雕冷冷地瞧了萧雨歇一阵,展翅飞走了。


  鸠达尔到达的时候,看到的是萧雨歇的背影。小哑巴长大了,个子高了,肩膀宽了,可是看着那宽大的斗篷随风翻飞,让蛮子觉得裹在里头的人依然如十多年前一样弱不禁风。


  萧雨歇缓缓转过身来,将一杯酒朝他推了过去:“这十几年来,我最想做的事,是敬你一杯。”


  鸠达尔默默走过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萧雨歇垂着眼:“多谢你,还信我。”


  鸠达尔面无表情:“堂堂听雨楼主。当年你没杀我,今日自然不屑在这酒里下毒。”


  萧雨歇扯了扯嘴角:“当年,我其实是想杀了你的。”


  鸠达尔面色一变。萧雨歇轻笑:“我想让你留下,可你偏偏做出那样的事。我留不下你,就只能杀。可是,那么大一个听雨楼,我丢不下,总得安排妥当了才能来找你。”


  鸠达尔面色顿时变了,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你不该来这里。”


  萧雨歇摇了摇头:“我早就想来,却不敢。”自嘲地笑了笑,“很可笑吧?”


  鸠达尔突然一把扣住他手腕:“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年你在沙漠里迷路,是为了来探查我刚矞动静的么?”


  萧雨歇垂眼看着他手上爆起的青筋,嘴角的笑容消失了:“我说不是,你信么?”他当年为何去刚矞,先前不晓得,之后总能打听出来。听雨楼当初成立不久,根基未稳,窦尚书任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服者众。少年人想要证明自己,独自一人去边疆立功。年少轻狂,换来的是从此陷入魔障。


  鸠达尔放开他,反倒松了口气:“我果然是个傻子。”


  萧雨歇低着头,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反正是错,多揽一条在身上,又有何妨。


  “酒喝完了,你该回去了。”鸠达尔背过身去。


  萧雨歇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他日对战,我定当全力以赴。”


  蛮子背对着他,声音有些沉闷:“放心,我也不会留手。”


  金雕在天上盘旋,时而鸣叫。鸠达尔没等到萧雨歇的回答,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没错,错的是老天。错的是你是汉人,而我是矞人。”


  十一、尾声


  对阵的这一天,漫天乌云密布,大雪将落未落。天边突然一声闷雷,震得人心惶惶。萧雨歇牵着马,在远处山头上站定,抬头望向天边。


  冬雷震,夏雨雪!


  山下杀声震天。他所在的这一支奇兵,埋伏在山上,等待命令,准备一路冲下,杀他个出其不意。


  金雕达尔是对方右路军的将领,萧雨歇此刻身处位置,正是棠军左翼。命运使然,终究要与他在战场对上。


  两军第一次交锋,势均力敌。


  敌军右路有猛将,渐渐地杀出一片天地,离这片山林越来越近。将军一声令下,左翼奇军突起,众兵士飞身上马,帅旗一展,一队轻骑如离弦之箭,直插敌军心脏。


  萧雨歇伏在马背上,看准中间那个高大的蛮子冲去。两人对上的那一刻,时光回溯,彼此的目光里少了动容与杀机,多了一些时间的灰尘。


  信任与背离,猜忌与放纵,迂回与曲折,杀心与不忍。一个浪花接一个的拍打着,在这一刹那渗入心底里,越来越清晰。


  十五年过去,他们谁也没有变。他是汉人,他是蛮人。他是小哑巴,而他是沙漠里那个浑身酒气的粗豪汉子。


  刀剑相交,灿出一片光华。




五月吧第23届群杀【风吹沙泠】第三轮参评帖(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3帖)

(作者:叙白;提交人:安宁;提交时间:2016/10/20 15:57:22)

第三轮东北区:齐王断袖(帖杀南区释难) Post By:2016-10-19 21:29:20 窦璇玑


  齐王是个断袖!
  这是京城近几日最热门的小道消息——不,这可不是小道消息,是百千号人亲眼目睹的货真价实的大道消息!
  京城近日的茶馆异常火爆,无数先生连夜奋笔疾书,坊间话本如一夜春笋齐发,《齐王艳史》《王妃是男人》《王爷在上我在下》等等新出炉话本高居各大书肆畅销榜……别怀疑,大棠言路就是这么开化,更何况如今的大棠皇后,便喜欢闲时写个话本子什么的。
  那日有幸目睹王爷入城事件的人,成了茶馆里最受欢迎的人物,这不,卖杂货的赵五干脆歇了三天,连着在茶馆讲这段子,一天更比一天仔细,路渐平进来时,大伙儿正听到佳处:“话说那标致的小伙子在马背上连连挣扎,娇喘不息,一双白嫩嫩的手被绳子勒得通红,当真是我见犹怜啊!哎,说实在的,真想不到咱王爷断袖就断袖,这个口味,还真有点重呢!——当是时啊,只见那标致小伙儿这么一拧身子,想要跳下马去,这可把咱们王爷急坏了,伸手这么一捞,两手这么一搂……啧啧啧,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听众还是那拨听众,捧哏还是那般捧哏。
  赵五得意一笑:“咱王爷啊,亲上去啦!哎哟,亲得那个狠啊,哎哟,就这么在马上对着嘴一路跑过大街,臊得我家那口子啊……”
  路渐平甚是郁闷,奶奶的个熊的,那醉沙城到底是个什么邪门儿的地方!两个得力下属,去一趟,栽一个,去两个,栽一双!如今全想着卿卿我我的,活都压在他这个大龄单身汉身上。如今这上峰更绝,直接整个禁忌恋回来了……好家伙,回头可少不得亲自去探探,瞧瞧那地方到底有什么古怪……
  
  齐王是个断袖!
  这事儿在坊间变着法的热闹了几天,终于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其实皇帝知道得很是无辜偶然。那日他心血来潮去探皇后,皇后正在全神贯注奋笔疾书,皇帝陛下一时失落,探头去瞧老婆大人的最新大作,标题赫然:醉沙遗梦——王爷背后的神秘男人。皇帝一拍桌子,怒道:“荒唐!荒唐!”皇后杏眼一瞋,小嘴一撅,嗔道:“本来就是事实嘛!全大棠都知道皇兄抢了个男人回来,我这个已经很写实了,顶多算个悬疑言情话本子。”
  全大棠都知道?当他这个全大棠尖尖上的男人是死的吗?
  皇帝拍桌子拍得手心儿直发麻,当下便派人去宣齐王入宫。
  皇帝陛下开门见山:“听说你抢了个男人回来?”
  齐王:“算是吧……”
  皇帝陛下:“你很喜欢他?”
  齐王:“算是吧……”
  皇帝陛下又开始:“算是什么,难道你还打算娶了他?”
  齐王:“嗯,就怕她不答应……”
  答应?皇帝陛下禁不住想骂娘,谁他妈脑子抽了才会答应啊!好得很啊,断袖,还是强抢来的民男!
  皇帝陛下苦闷啊!窝火呀!他小皇兄十岁,自小拖着鼻涕仰望着皇兄,被他一手抱大,不成想他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刚将生活重点由抓鸟上树转向骑马耍剑的青葱少年时,皇兄莫名地犯了一大串错,太子位子被弹劾掉了,未婚太子妃也不要了,他懵懵懂懂地莫名捡了个皇位和皇后,从一个未成年皇帝走到如今,背后多少辛酸泪啊!而这个苦,本来不是该他尝的啊!他默默辛苦劳累这些年,养大棠养老婆还养他,对他已经没什么太高的期望,就剩盼着他能早娶个王妃定下心生几个胖娃娃,万一将来有个什么,大棠也还能姓成不是?
  可是,你看,这都叫什么事儿!什么事儿啊!都怪他心太软、心太软啊!当年父皇与窦尚书约定,其女必为皇后,然而璇玑年纪小,是以皇兄直至废太子位时都尚未立妃,更何况他又晓得皇兄是因为一桩情事被参劾才丢了太子之位,心下总有些歉然,这些年并不忍心逼着他娶王妃,所有问题都自己扛着。这下好,惯出事来了吧?
  不行,这是事关大棠皇族声誉与生育的大事,作为皇帝,一言定乾坤的特权此时不使过时也得使。
  给王爷选妃这件大事,按例得交给皇后去办的,皇后支着腮帮子想了想:“臣妾有一个表妹,眉眼与臣妾有六七分相似的,如今该是长成了吧……”
  六七分相似……算了,差点忘了皇后是前太子妃的污点,搞不好真成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皇帝很是心累,厚着脸皮在朝堂上发话了:“齐王已年近不惑,至今未娶王妃,朕甚为忧虑。此事已不可延误,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合适人选啊?”
  朝堂立刻鸦雀无声,诸位朝臣小手指也不敢动一下。皇帝郁闷了,选个王妃么!他要求又不高,是个女人就成了,还能比治水治民难吗?皇帝开始点名:“齐太尉,朕听闻令千金年已及笄,才貌双全,朕欲——”
  “臣惶恐!臣有罪!”齐太尉双膝一软,在寂静的朝堂上显得跪得格外有诚意,“臣女与刘侍郎家公子早结了姻亲啊!”
  皇帝陛下脸黑了,刘侍郎赶紧跟着双膝一跪:“陛下息怒,贱内与齐夫人交好,不但齐家千金许了犬子,小女也早已许给了齐家小公子啊。”
  擦!皇帝内心忍不住骂大街了,你闺女才八岁,至于这么防朕吗?皇帝郁闷了啊,断袖虽是病,它可以治的啊!漂亮可人的小姑娘怎么也比大老爷们更吸引人不是?自信呢?自信啊!
  朝臣继续集体充当木偶,齐王立在殿上,局外人一样笑而不语,全然没有身为火引子的自觉性,皇帝陛下牙痒痒得把御座扶手都快捏碎了。
  然而,这并没什么用。开玩笑,当谁不知道皇帝陛下的心思?按理说,齐王是谁呀?倒台却不落魄的前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英俊多金有气质,高居京城少女梦中夫婿榜榜首十来年不下的人物,早年出一趟门回家来,王府便可以开水果铺了,是以下人们有事没事就喜欢撺掇王爷出去……呃,扯回来——对不起,这些都仅仅是少女们狂热单纯的念想,家有待嫁闺女的大臣,一想到齐王跟自己差不多甚至比自己还大的年纪,哪里还能拉下脸来叫一声“贤婿”,更何况这明摆着就是要找个小姑娘当门面遮掩皇族丑闻么,自己亲生的闺女,家里最多教教宫斗、宅斗,怎么送去跟男人抢老公?
  
  朝臣们眼看指靠不上了,为今之计,只有夜探王府,亲自摸摸那男人的路数,如果是强抢来的,回头找影卫看看怎么安排一下,偷出来给藏好了,实在不行就咔擦掉;如果是两情相悦,那就先弄两个美女勾引勾引,或者看看能不能给点钱打发掉。
  这事确实只能朕亲自去办方才稳妥。皇帝陛下合计了合计,夜半时分,一袭夜行衣偷偷摸摸飞进了王府。按常理寻思,这人多半还该藏在皇兄卧房。皇帝是来过的,当下飞过去趴在屋顶上准备揭瓦——别嫌皇帝的常理略有些猥琐,因为他正要动作,耳边忽然传来窃窃私语声——可见这么想的并不只是他。听墙脚是历朝历代皇帝的必修功课,否则哪能听到真话呢?是以皇帝下意识停下动作支起耳朵。他武艺十分不错,那声音传在耳中清清楚楚。
  “你确定你和百里捣鼓的药物每次只能撑八个时辰不是十二个时辰?”
  “姑奶奶,你不信我也得信百里家的招牌呀!要我说,按你们那秦先生的本事,可能都不到八个时辰。”
  “我不信,醉沙城至京城,最快也是半个多月,若如此,秦先生定然早就脱身了。”
  “哎哟,姑奶奶,你就不兴人家两情相悦,半推半就啊?”
  两情相悦?还半推半就?要不是听出有个声音是捕头韩凛儿,皇帝差点捏碎手中那片无辜的皇家特供琉璃瓦片。可是,这男人算无辜还是不无辜?跟他预计的两种情况有点差异啊,此事还需重新计议。
  “反正我不信,我一定要亲口问问秦先生,若非如此,我拼了命也要向王爷进谏!”
  “哎哟,姑奶奶,你消停点——注意,有动静。”
  一个丫鬟进了齐王卧房,皇帝轻手轻脚揭开瓦片往下看。齐王正枕着手倚在床上,另一手拿着他那玉骨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曲起的膝盖,旁边一个说书先生坐着,攥着惊堂木的手直发抖。悠闲得很嘛!皇帝很不爽。丫鬟端着一盘子女装正在汇报:“王爷,阿碧无能,秦先生不肯换衣。”
  王爷动也未动,笑得如三月春花:“传话下去,谁有本事让她换了女装,赏一百金!”
  一百金!皇帝恨不得一口鲜血喷出来,朕辛苦挣来的银子就是拿来满足你这么……这么荒唐的癖好的?
  丫鬟领命而去,王爷冲说书先生道:“继续,继续!”
  说书先生苦着脸道:“回王爷,笑笑生这书方才写到这一回,本就是故意写到王爷回来撞见抢来的男人正在洗澡便结束,勾着人等下回分解呢。”
  王爷呵呵笑道:“妙,妙!无妨,无妨。你且再去寻几个写本王的话本子,都要像今日讲的这种才好,寻得好了,本王重重有赏!”
  重重有赏?皇帝陛下手终于绷不住,捏碎了两块瓦片。笑笑生写些什么皇帝陛下约摸是知道的,毕竟他老婆也是混这搭儿的。即便没有听过笑笑生,就是说书先生说的这几句,皇帝也能猜出皇兄在听什么鬼。
  完了,他皇兄已经病-入-膏-肓!成了一个大-变-态了!皇帝面无表情地望向听见瓦片碎声爬到这边来的韩凛儿和一个男子,如果没猜错的话,想必是韩勉提过的花满天。他二人表情有些尴尬,毕竟这里怎么都不像一个叩见九五之尊的正经地点。九五之尊使了个眼色,三人飞到了附近一处僻静的巷弄。
  皇帝继续面无表情地发话:“知道这事、掺和这事的还有谁?一个时辰内都给朕带到刑部来!”
  刑部?灭口……韩凛儿背上一僵,按住她家天不怕地不怕的花满天那打算拔剑的手。
  皇帝轻蔑地看了看花满天,道:“朕要问话!敢走漏风声通知你们王爷的话——”皇帝陛下顿了顿,捏碎了刚刚不小心顺来的残瓦。
  韩凛儿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月色撩人,无心睡眠啊。
  刑部的夜晚今日格外热闹,三大捕头立在皇帝面前。散捕头与韩捕头两两相望,谁也不肯先卖了自己那口子。路渐平咬了咬牙,扑通一声先跪了:“回皇上,此事我们也不太知根底,约摸这秦先生与王爷当年喜欢的女人有些关系,容臣前往醉沙城查实,两个月内必有回复。”
  两个月?!皇上脑袋上青筋突了突,这要是抢个女人,两个月都该孕吐了!
  散捕头连忙跟着跪了下去,禀道:“回皇上,不是有些关系,是很有关系。”
  很有关系?皇帝挑了挑眉,关系再深有个屁用,能改变齐王是断袖的事实吗?
  皇帝他不肯接茬啊!路头儿没去过醉沙城还犯着糊涂,消息是他和韩凛儿暗中报给王爷的,王爷听说他要找的人约摸是秦先生,又听闻他相助黑曝湫一行脱困,喜孜孜立时冲去了那边绑了人回来。散捕头胳膊一撞路捕头,尴尬地摸着鼻子道:“头,秦先生就是王爷这些年来让我们找的人……”
  路渐平瞪大眼:“啊——?哦!”前一声难以置信,后一声恍然大悟,皇帝被喊得龙心一起一落,空扑腾还没办法跟着了然。这种感觉很不爽,皇帝冷着脸把几个人扣到东方发白,审了个仔仔细细。
  好啊,好啊!皇兄啊皇兄,今晚朕真的是想明白了许多往事啊……若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怎能消了朕这些年的窝囊气?
  皇帝是个雷厉风行的皇帝,当下一番嘱咐,神清气爽地去上朝,直接扣下了齐王单独联络兄弟感情。老皇帝开国艰辛,还来不及怎么享受皇帝的待遇便驾崩了,生前又独敬随他开国的皇后,子息很是艰难,唯有世桢、世靖二子。偏偏老皇帝还忙着连年在外搞开国战争,好不容易生了二胎也没工夫带,全凭哥哥兄代父职。是以皇帝对自己这位哥哥,感情甚是……复杂。
  此刻,齐王立在御书房桌前阶下,眼观鼻,鼻观心……“打起精神,不准睡!”皇帝怒喝。
  齐王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捂了捂嘴:“昨晚听书听晚了,皇上恕罪。”
  听书听晚了……难道他是睡过的吗?皇帝心肝绞得慌,真心为自己熬夜奔波谋划不值。默默静了静心,皇帝道:“高祖二年,父皇重伤,边疆未稳,皇兄以太子之身督军,于军中救下一名假冒兵士的女子,擅做主张留下。”
  “其后月余,黑颉弼亲率大军进犯,皇兄率醉沙守军贸然突袭,虽重伤黑颉弼,却因触犯军纪,被当时的窦监军扣押。”
  齐王打了打哈欠:“皇上不是老早就知道这些吗,咱今儿能不能别怀旧啊?困得慌。”
  皇帝继续道:“皇兄被扣押后,那女子闯出醉沙城,皇兄错上加错,擅盗兵符,率五万驻军追击黑颉弼,中了对方埋伏。五万军士,不足一万突围而出,韩啸将军为救护皇兄而亡,皇兄因此被褫夺太子之位。”
  齐王的身影僵了僵,虽是旧事,终是打了个结梗在心中的旧事,十几年也难扑腾出来的。
  皇帝瞥了瞥,冷了冷语气:“皇兄被废之后,勤读兵书,疯狂练兵,父皇特许,朕也由得你去。越五年,矞族东侵,朕御驾亲征,皇兄自请为副帅,一路如有神助,却果然是有奇人暗中相助,我大棠有幸生擒黑颉弼。皇兄消失数日,归来后不发一言。朕班师回朝,与璇玑大婚,皇兄狂喜醉倒,不省人事。”
  皇帝顿了顿,道:“朕一直认为,皇兄做的这些事里,许多是为了朕。”
  齐王尴尬地握了握扇子,讪笑了笑:“都明白了,啊?”
  “不明白的一直是皇兄吧?”皇帝冷冷一笑:“那秦年要报的是夺母杀父之仇,但黑颉弼这个人,我们大棠就得好好养到寿终正寝,否则矞族必反——皇兄还能再承受得起吗?”
  齐王踱了两步,自寻了把椅子坐下,转头仔细地瞧起那透着雾白天色的窗户,轻道:“陛下……皇兄我自问,十七年了啊,所犯的罪过,纵然天大,也算消了去了,好容易寻得了人——”
  “休想乱来!”皇帝疾声厉色,怒道:“朕可不是父皇,能由得你胡闹!这秦年便是祸根,岂能留他?朕已为皇兄定好亲事,半月后矞族郡主离京,那时立刻把婚事办了……”皇帝瞧了瞧齐王冷嗖嗖的眼神,莫名有些心虚,张了张声势咳了咳:“至于这半个月,皇兄就安心地待在宫里准备准备吧!”
  齐王倏地立起,两名影卫即刻冒了出来,紧拦住他。
  皇帝一时笑得有些邪魅狂狷:“对了,皇兄,此时你的那位秦先生,约摸已不在王府了。”说罢,皇帝瞄瞄脸色越发难看的皇兄,春风满面地出了门。
  
  那位不在王府的秦先生,此刻正在宫中。开玩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皇兄这事不弄个清楚明白,那婚事可怎生操办?皇帝不在乎他皇兄的想法,但他在乎辛念琴①的想法——秦年这个令皇室蒙羞的人物,怎么算计都得消失啊。
  在琢磨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上,皇帝一向认为他那酷爱写话本子的皇后老婆天赋异禀,当下给老婆大人兜了个底,老婆大人唏嘘半天,抹着眼泪去办差了,皇帝陛下终归不大放心,拣了个稳妥的墙角听着。
  彼时辛念琴正坐在一处宫室,百无聊赖地数着杯子里的茶叶。皇后大人泪潮一涌,扑过去抱住人喊道:“皇嫂,你受苦了……”皇帝大人一个趔趄,险些将龙脸印在了墙上。
  辛念琴慌忙起身拉起皇后行礼,皇后只是嘤嘤地哽咽。辛念琴无奈:“听闻天玑公子新文《采花传奇》以不得亲见为憾,这个,民女约摸知道些内情……”
  皇后止住哭声,双目含泪。
  辛念琴叹了叹气,又温言道:“那个,天玑公子正写着的《抓个神医好过年》,民女约摸也知道些内情……”
  皇后大人双眼放晴,辛念琴长吁一口气。皇帝陛下倚在墙角纳着闷儿:怎么……好像反过来了?
  皇后大人欢喜地擦了擦眼睛,一把抓住辛念琴双手:“可是我最想知道的还是,你会不会嫁给皇兄,会不会啊?会不会啊?皇嫂——”
  辛念琴扶额,这位可差点就是那位的正宫啊,若没有自己这横生的枝节,那情形委实是……辛念琴适时掐断了自己的想象。
  见辛念琴抵额不语,皇后换了个问题:“皇嫂,为什么你都肯帮皇兄收拾矞族坏蛋了还要离开他啊……”
  因为,数万条的人命的代价,那血淋林的情感,谁背负得起呢?十二年前,她练好武艺时,已不再是一个满腔愤怒的小姑娘,可是无论她怎么暗中相助,似乎都无法抵消从前所犯的错误。
  皇后再接再厉:“我听说那个软筋药没那么厉害,皇嫂你本来有机会再跑的啊——”
  辛念琴回过神,蓦然想起街头那荒唐一幕,脸红了红,美色当真误人嘛,一拖再拖,终未逃脱。
  问题一个个石沉大海,皇后一垂脑袋郁闷了:“皇兄到底哪里不好嘛!真是的……”
  辛念琴禁不住宠溺地看了看皇后,笑道:“当然不好,他不肯听我的啊……”
  “皇帝他也老不听我的!”皇后终于找到共同话题。
  “朕的要求很简单。朕只想知道,要如何做你才愿意嫁给皇兄。”皇帝一脚踏进屋中,开门见山。再打探下去,皇室尊严就该不保了。
  辛念琴默默地行了个跪礼,不起来。这一个两个倔的,都在考验他的耐性吗?皇帝陛下龙颜当下一黑,皇后一个埋怨的眼神飘过来——皇帝清了清嗓子,温言道:“你们的顾虑,朕岂不知?只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岂是一两个人能独自承担的罪过?”
  “多谢皇上体谅。”辛念琴依旧不悲不喜。
  真是……真是……皇后又一个眼神飘过来……天生一对啊!
  皇帝默默地将背着的手捏了又捏,和蔼地笑道:“给朕说说你的条件吧。”
  真是无法愉快地沟通啊??辛念琴望了望这对夫妇,只觉得越发地头疼,索性直视皇帝,咬紧牙关道:“除非将黑颉弼人头置于民女案头,否则民女终身不嫁。”这样便能死了这一家子的心吧?
  皇帝哼了一声,道:“姑娘当年助我大棠生擒黑颉弼,如今又助矞族郡主顺利来京,当真以为皇兄不懂你的意思,不明白你的心结吗?”
  辛念琴心头一动,他是因为如此才寻来的?皇帝生怕她反悔,追问道:“你一定要这样吗?”
  辛念琴低头不语,皇帝冷道:“君无戏言,朕不会由着你朝令夕改的……”
  
  王爷同样也是条宁折不屈的好汉,他绝对不要娶什么不知来路的王妃,三不五时便有些狂躁,砸东砸西乱撒气。这一日宫女又愁眉苦脸来报:“皇后娘娘,齐王殿下方才又砸了个前朝的白玉瓶。”
  彼时皇后正与辛念琴喝茶,闻言大喜,吩咐道:“只管拣贵的往他那房里放,砸多少都给本宫记仔细,待出宫那日你们尽给我拦着,账结清了方许他带走王妃!”
  真是一笔孽债啊!辛念琴端着杯子的手僵了僵,太阴了!皇后道:“皇嫂,你还有什么顾虑嘛!人头你都收了啊!”辛念琴只觉得头皮发紧,浑身是满满的无力感:这一家人,当真是什么都敢干的啊……
  皇后眨了眨眼睛,道:“自我惩罚,于事无补。逝者的愿望,不外乎是让生者好好活,这才彼此安心——安心,图的是有心嘛。”
  一刹那间,辛念琴忽地了悟于心,也似乎有那么点明白,皇帝为何如此宝贝他这宝贝皇后了。
  
  九月,矞族郡主启程返回,皇宫热热闹闹办了一回亲事,王妃竟是皇后的远房表姐。朝臣们素来知晓皇帝待王爷亲厚,是以并不奇怪王爷的亲事全在宫中操办,更不奇怪皇帝龙心大悦,多饮了几杯。
  多饮了几杯的皇帝,略有了些醉意。往事纷繁掠过,有些话不吐不快,过了今日,便也没了那个由头。
  皇帝一迈龙步,跨进一间狼藉的宫室,影卫已经撤去。神医就是神医,软骨香在手,王爷别想走。婚礼差不多就剩周公之礼了,一切仍在掌控之中。此刻,皇兄软软地坐在椅上,一身大红吉服愈发地衬得他丰神如玉。从小大人们就说他不如他,相貌不如,气度不如,聪敏不如,比到最后,连几时断了尿布、几时开始说话都输了……而他自己……也一直这样认为。在几岁的孩子眼中,每天带他玩的皇兄是比父皇更真实更厉害的被仰慕的存在,十三岁之前,他所渴望的,不过是要变得很厉害,好好辅佐皇兄……
  皇帝倒了一杯酒递给王爷,自饮了一口,道:“皇兄,朕一直认为,朕这个皇位,是抢了你的。”皇帝顿了顿,望着王爷,“这些年,我一刻不得轻松,唯恐人说,朕坐这江山,不如你。”王爷自嘲地笑了笑,抿了一口酒。
  “可是,前些日,朕忽然明白了,皇兄,朕比你合适!”皇帝直视着王爷:“因为,皇兄你,永远在放弃——而朕不同,为什么要选择,为什么要放弃?凡是朕想要的,朕就全要;凡是朕想做的,朕敢全做到!——这才是帝王!皇兄,你不行。”
  王爷轻柔地笑着:“何必自苦,这江山,你打理得甚好。”抬手覆住了皇帝的手背,“我很庆幸,父皇将它交给了你。”
  犹如绷了几十年的弦突然松弛,皇帝忽然有些尴尬,无比庆幸那微醺的醉态掩饰了脸上漫起的红晕,略有些僵硬的脱开皇兄的手,抬步走人。
  望着那稍嫌轻飘的身影与轻松的脚步,王爷忍不住道:“世靖,这桩亲事,累了你了,多谢!”
  “……”
  妈蛋!被利用了!皇帝稳了稳被门槛绊了绊的身形,不对,他妈的蛋又不光只有他……真他娘的——皇帝真的很想骂娘啊!
  
  王爷大婚,大棠休沐三日。花满天好整以暇地在家接受百里神医夫妇的仰慕。
  散捕头一拍花满天:“嘿,小淫贼,皇帝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黑颉弼你都敢杀!”“肤浅!花爷爷我这可是顺便为岳丈大人报仇呢!”花满天轻蔑地望了望散捕头,摇了摇身下的摇椅,“你花爷爷我,弄个死囚,易容成黑颉弼的样子,好吃好喝地养着,这谁不干啊?不听话的话就再换一个呗!”
  百里绵点点头:“此计甚妥。”瞅着这对操刀下药全不含糊的活宝,韩凛儿的对策是——叹气。
  门外忽然风一般掠进两个人,却原来是王爷和新晋的王妃。王爷一脚踹翻摇椅,踩在骨碌碌滚下来的花满天身上:“小混蛋!你给本王下了多少软筋药?!春宵一刻值千金懂吗?懂吗!”罪魁祸首百里神医默默地退了一退——这个药,是王妃吃的那个的改良版嘛!
  
  
  ①秦年本名辛念琴:“原来你是醉沙城的秦年公子,原来是你……”见释难著:《禅心通明》,五月吧论坛,2016年。
  




五月吧第23届群杀【风吹沙泠】第三轮参评帖(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4帖)

(作者:叙白;提交人:安宁;提交时间:2016/10/20 15:57:53)

第三轮中区:人犼传说(贴杀柏长街) Post By:2016-10-19 21:29:12

一、白犼现世


  明月白沙之间,一只怪兽四体并用,正以极快的速度奔腾跳跃,追击着前方那两个似已筋疲力尽的逃命人。此物高约两丈,矫健非常,其力量不逊于狮虎之类的猛兽,而其协调敏捷又如猿猴。行动间不住发出荷荷低吼,口中垂下一股股粘涎,其恶臭味一路弥散。


  第九只!


  步笑云咬着牙在心中默念,只要……只要再干掉这一只,就有希望活下去!可是,他又分明感觉到那个希望连同那座永远灯火辉煌的边陲小城,越浮越远,远到不可及,远到无影踪。步笑云本不擅轻功,只长于剑术,而接连十余天的长途奔袭已经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量,甚至包括信念,连肩上负着的心爱的姑娘都越来越沉重起来。


  三个月前,他带着这个姑娘叛出“不须归堂”,如两尾游鱼跃入汪洋。不须归,不需归。本打算这一生就这样寸步不离守护着她,然而此刻却只能将她轻轻放在沙地上,对她说:“向着月亮的方向跑,那边有一座城叫醉沙城。如果明日日落时还等不到我,就不要等了。”


  花怜侬并不是等闲柔弱女子,这些年里吟风弄月之时取人性命的事没少干,自然不会在这朔漠旷野生死关头上演一段不值钱的狗血言情戏。但她也并没有听话就跑。她静静立在月光下,看着那个倔强的少年转身,赤手空拳迎向那只穷追不舍的巨型怪兽。


  轻鸿剑,早在逃离京城没多远就当掉了。换了把街边铁铺找到的五十个大钱的镔铁重剑,又早在击杀第五只巨兽时碎如齑粉。


  所以,步笑云现在只能赤手空拳。


  白犼,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兽。在西域洁山之巅有一座莫可名状的圣殿,关于这座圣殿的各种秘闻有十几种版本流传于世间,其中最荒诞的一个版本足以令最懵懂的顽童啼笑皆非,可知有多么不靠谱,但人们依然传得有声有色。大约在一百年前,随着一个族类的销声匿迹,这座圣殿也荒废下来,只留下一种叫白犼的神兽继续守护着这里的尊严。百年间,常有中土人士涉足洁山,或是为考据圣殿之秘,或是为了生长于这一区域的雪莲,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压根没能下得了洁山,极少数幸运者也从此终生保持缄默。


  在这些幸运儿中有一个最诚实的和尚,为了治疗多年沉疴曾去过洁山寻找雪莲,后来在被人问及相关问题时,他默然许久才回答道:“造物之功,实令人生畏。”出家人四大皆空,畏是什么?他没再回答。洁山,圣殿,俨然成了禁区。


  步笑云知道雪莲难得,说不得,闯一闯。但他用大脚趾想也想不到会招惹上这么凶猛的玩意儿,而且一只接着一只,跑出好几百里还是甩不掉。此时他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都在隐隐发热,从皮到骨,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一个大活人烧成一团焦肉。蓦然间他想到和尚说过的那个“畏”字,不禁苦笑。


  怕,怕死,怕心爱的姑娘等不到自己,怕她也活不下去。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没有了斗志。


  白犼看到猎物停下,也便随即停下脚步,赤红双目宛如灼灼两盏烈火。庞然大物后退一步,略微积蓄一下力量后猛然扑了上来,一声长长的吼叫摧人肝胆!


  二、先撩者贱


  边城醉沙,有一个跟天下所有城池都不一样的规矩--这座城的城门彻夜不会关闭。


  常听闻天下各地有不少“和平饭店”,店主人通常是有点德高望重的退隐人士。风光过,退隐了,不甘心就此默默无闻,还很有些江湖中的贱骨头肯买面子,于是就开一间和平饭店立个旗号。进了店,再大的仇怨须得搁置。出了店,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不干爷的事。久而久之,和平饭店都快开成了连锁店,可知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永远那么多,又可知战斗力再强的掐主儿也需要睡觉吃饭。


  醉沙城就有这么点意思,通宵达旦赶路的旅人永远不必担心进不了城,而进了这样一座城之后双商及格的正常人类都不太好意思闹事。你闹事,全城人指责你,你无理你爆粗你不和谐!你把隔壁二大妈家的三姑娘都吓哭了!你好意思么好意思么好意思么!所以这就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不闹事,进城;进城,不闹事。还关个屁城门啊!


  这天子夜时分,八名打着赤膊的矞族武士抬着一乘华丽肩舆飞奔入城,一队精壮人马尾随其后。与此同时,信报传到青莲居。


  七八桌形形色色的客人早已在醉沙城最高级的客栈中聚齐,有男有女有僧有俗有丑有俊,大家一起等待着一位更不同寻常的贵客。


  当小公主迈进青莲居的门槛时,即便所有人都不愿意表现得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还是都无法否认心底的诧异。因为这个小公主,真的很小。她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身量,一头秀发齐肩,眉目异常端丽,一串鸽蛋大小的明珠在她颈间熠熠生辉,宝石、珊瑚、蜜蜡等物累累缀满周身,而一袭锦绣华裳更是罩得整个小人儿弱不胜衣。钢筋铁骨般的高大武士们跟随在小女孩身后,肃穆而恭谨。这景象俨然是强壮与弱小、粗放与精致的一次最诡异的碰撞。


  小公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厅堂中流转一圈,忽然歪着小脑袋自言自语道:“是说这么多人都知道我今天会到这里吗?我感到很不安全!”


  鸦雀无声的环境中,小孩子清脆童稚的声音更显得响亮,在座的大人物们都有些瞠目结舌,也都意识到先前预想好的套路似乎并不适用于这里。跟她,一个小鸟儿般的女孩子你能说什么?连打个招呼都无比困难,一切套路都不如直接说“把你的刀刀交给叔叔”更加合理更加有爱。


  左首第一席上,萧雨歇赫然在座。作为天下第一楼的最高统领,身有残疾的的美公子已经至少十年不曾公开露面,今天却突然出现在边陲小城的一间客栈里,麾下三堂堂主一个不缺,想当然听雨楼在今日事上志在必得。不过,跟其他人不同的是,自打小公主一行人进门以来,萧雨歇的目光多半停留在另外两个人身上,神色中透出几分玩味。


  同胞妹子细雨堂堂主萧二娘颇能解乃兄心意,便在此时扬声道:“小妹妹,这二人你哪里拾得?他们是我听雨楼叛徒,不若还给我罢!”说罢纤手一指。


  当厅两人一男一女,男的不消说,抬着进来的,女的虽能行走,却也是委顿不堪,正是失踪数月的步笑云和花怜侬。当日从听雨楼逃得命来可说是九死一生,花怜侬也为此身受不治之伤,因此才铤而走险,赴洁山寻雪莲。然而此时萧雨歇等人就在眼前,所有希望都化作泡影,花怜侬却似乎不惊不惧、不怒不悲,昔日一张娇媚万分的面孔如死灰一般,直视听雨楼一席。


  小公主立在当地想了一想,答道:“既是我拾得,便是我的了。你想要,自来取便是。”


  座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小顽童不知天高地厚!”语音未落,一团麻灰色身影挟裹着刀光已掠过厅堂,伸手便取花怜侬颈项。金风堂柏长街!一个奇绝阴狠的左撇子,此人生平最爱收集人的手指头,一把秋水燕羚刀独步江湖,所倚仗者只有一个字,那便是“快”!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柏长街甚至没看清,这个人高马大的木讷少年是如何闪到自己面前,少年手中势大力沉的斩马刀于方寸之间一摊、一斩、一格,手臂粗的刀柄已重重敲在柏长街的胸口。一股热血在喉中翻了又翻,勉强压下,大名鼎鼎的金风堂主自然不肯信邪也不能认栽,和身再次抢上。这位木讷少年似乎也是个执著的主,连挪都不曾挪动一步,仍然是一摊、一斩、一格。不同的是,这一次柏长街退的更远。无法破,无力破!


  举座皆哗然,厅中交议声渐起,柏长街一张马脸红红白白,美不胜收。


  萧雨歇以宽袖掩口,轻轻咳嗽几声,问道:“只有三招么?”这短短一句话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舌根发硬,偏偏又让人听得清,而语音之间又有金属交击之声,颇异于常人。这位名动天下的美公子先天失聪,后练就不世神功“天一秘法”,以克服天残,这却不是什么秘密。


  小公主露齿一笑道:“三招,就够了。”


  这句话刚说完,第三次发动攻击的柏长街一声闷哼,踉跄败退,勉勉强强把左手袖入袍中,但半幅袍带眼见已是鲜血淋漓。一把寒光逼人的秋水雁羚刀和半只手掌同时落在青砖地上。木讷少年却浑若无事一般归入阵中,依然是刀砍斧剁一般齐的八名武士,一时间竟似分不清楚刚才究竟是哪位出阵,须臾间击退金风堂主。


  这一下连萧雨歇都有些坐不住,他虽明知这小小女童怀璧长行,过草原,越戈壁,身边自有高人随护,但也不曾料想柏长街这一张大脸在这里摔得如此干脆。


  小公主却一指靠窗子的末席:“这位姐姐怎么一个人坐?我要跟姐姐坐。”


  三、名捕很苦


  韩凛暗自叫苦不迭!


  一般来讲,捕快与盗贼一样,越不起眼越好,越貌不惊人越好,这样才方便行事。像大戏中那种红袍高冠、剑眉星目、玉树临风、顶着“御猫”封号的偶像捕快,一旦放到江湖中办案简直就是活靶子,活不到第二单元。优秀的捕快韩凛千里追踪大盗而来,本不预掺和青莲居这桩事,但那贼十分狡猾,眼见脱身不得便使了招“灯下黑”,闪身混进这间仿若武林大会现场的客栈。韩凛能怎么办,案线不能断,那么能在这样一群人的眼皮底下玩扒墙卧梁吗?自己都觉得似乎愚蠢,于是,索性大大方方坐在厅上独自酌饮。


  韩凛确信自己已经足够普通了,并不知道怎么惹了这位小魔王的眼,笑嘻嘻地坐到她身边来,很友善地招呼道:“姐姐你好。”韩捕快也只能僵笑着回复:“你好你好。”心中已默默将熊孩子吊起来鞭打一百下。


  小公主此来只带了一名女侍,是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身材十分修长,更显得纤腰一束,挺拔俊秀。女侍快手快脚地帮小公主卸下繁重的钗钏,又用一条细布帕子帮她擦手擦脸,一伙人似乎真的打算无视周边状况坐等开饭。


  古语有云:“好女不过百。”这是个跟体重有关的话题,据说体重超过一百斤便不能算是美女了,但青莲居的老板娘却绝对是个例外。一个又肉又美的老板娘从楼梯上走下来,像颗鲜美的肉丸子一样,充满韵律,充满活力,听着她的脚步声就像你的心在跟着跳舞。毕竟半拉血淋淋的手掌还在地上大剌剌地摆着,看着毫无食欲,老板娘连声“阿剑阿剑”地招呼一个小伙计出来冲洗打扫。老板娘显然驭下有术,这个小伙计看上去既麻利又踏实,只干活,不抬头。


  当小伙计恭恭敬敬地把秋水燕羚刀送还听雨楼席上时,一贯斯文礼貌的萧雨歇突然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思索一下,然后仿佛不相信自己鼻子似的又抽了两下。


  那边厢小公主还在愉快地跟刚刚结识的姐姐聊天,韩凛却是心不在焉。


  萧雨歇突然笑开,向韩凛道:“韩捕头原来为他而来。”


  韩凛不解,顺着萧雨歇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呆萌的小伙计正卖力地蹲着洗地,似乎并不关注他们说话的内容。青砖吃水,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柏长街的鲜血已经渗入砖缝里去,变成一块块暗紫色的疤,并不容易洗去。


  萧雨歇道:“萧某天残,这鼻子却比人家灵敏一些。这位小哥一身死人味,想必是墓穴钻多了。”


  号称“摸金校尉”的盗墓贼鬼眼三累犯巨案,近几年似有收山之意。像这样的人想收山就有些麻烦了,怀里揣着再多的钱也不可能找个地方开间和平饭店,所以一般来说他们选择的办法就是改头换面。韩凛在京城时就查过鬼眼三的案底,累累卷宗足装了两大箩筐,最后的案线是断在西北边陲一带。那么他是可能远走戈壁,也有可能,就在醉沙城!此时经萧雨歇一点拨,韩凛顿悟,虽然她此行的目标并不是鬼眼三,但巨犯就在眼前,焉能放手?然而,她若出手去擒,那个潜藏在厅中的真正猎物又不免趁机溜走。


  听雨楼向与六扇门交好,许多白路不易交割的事,曾多借听雨楼的黑路人马之力。多年如是,俨然已成两家默契。


  正在韩凛略一踯躅的工夫,友军中已有人出手去拿那小伙计。


  听雨楼人马分“须”“归”两路。须字多是寻常绿林人士,武功并非极高,但扫听消息、寻人催账是个顶个的好手。归字便是真功夫当家了。步笑云号称归字第一号,洁山一行击杀八只白犼,传出去绝对骇人听闻。那么此时出手的这一位,给打个对折,再打个对折,那也算得颇不弱的角色。然而小伙计的身形竟如游鱼之滑!归字高手的手指甫一触及小伙计的衣领,顿觉手中一轻,偌大一个活人倏忽间竟从外衣中钻了出去,只剩一件蓝布短褂拎在归字手里。


  活人犯得,死人犯不得,历来世道如此。一个盗墓的又能跟人较什么劲?鬼眼三见苦心孤诣寻得的身份又被拆穿,料定决无回桓之地,也来不及懊恼,当即走为上。


  一个人如一颗球一般弹出大厅,直投入夜色,端如沙归大海,登时无影无踪。


  萧雨歇抬手示下,已有数名归字夺路去追,显然是必要在韩凛面前卖下这桩情面。韩凛也不免有些心急,这时却听身边的小公主道:“摩晶,你也去。”漂亮的女侍姑娘甜甜一笑,也不答话,转身便去。韩凛耳听这位摩晶姑娘步履较重,包括那一行八名武士也是如此,不似轻身法高明之辈,料想她去更是徒劳无功,却也不好驳人好意。


  小公主笑道:“姐姐你不要小看摩晶,我们从小在沙漠里生活,连沙鼠黄鼬都逃不出她的手心。左不过都是挖洞的,人强不过鼠,摩晶一准儿把那只大老鼠给你带回来!我喜欢姐姐,送姐姐个见面礼。”


  细雨堂萧二娘性本诙谐,最爱与女孩家逗趣,插言道:“你喜欢这位姐姐什么?”


  小公主敲了敲尖尖的下巴,认真思考半晌回答道:“姐姐清清白白,简简单单,吃饭、做事、活命。我帮姐姐,不怕帮出错。”


  四、弃子之怒


  “吃饭,做事,活命,说的真好……”角落里传出一个喑哑细弱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惨笑,“其实我也只想吃饭、做事、活命,并不想知道许多事,可人家偏偏就不许。有些事,对你们来说比天还大,但对我来说比风还轻。我并不懂,也从没打算对别人说,从没对别人说过!可还是不行!你知道了,就是死!你知道了就要死!”花怜侬面色惨淡如雪,起初只是喃喃自语,越说到后面越激愤起来,深深凹陷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听雨楼众人。


  萧二娘脸色剧变,立时就想起身制止她继续发言,却被萧雨歇按下。刚才花怜侬那一番话似是胡言乱语,也似有要胁之意,但聪明绝顶的萧雨歇已在电光火石间抓住重点--从没对别人说过。


  步笑云此时已醒转,神智渐渐清明,只是身上伤得极重,一时起不得身。他见花怜侬神色悲愤已极,不由心酸,伸手去摸她发鬓:“你……你别这样,我还没死,决不会扔下你不管。”花怜侬闻言却猛然推开他的手,站起身环顾一圈,突然向一名白衣僧人厉声喝道:“和尚!我知你受过旧伤,成年家东奔西跑求医问药。我听说当和尚的都是四大皆空,不在乎生死的,你这和尚倒如此惜命,也不知你是修的今生还是修的来世,你丢不丢人?”


  僧人被这一问问得哑口无言,片刻后才赧颜道:“女施主说的极是,贫僧参禅已是二十又三载,惟有生死一关始终不能参破,万分惭愧。”


  花怜侬点点头,又手指步笑云道:“这里有一个人,他一生可怜,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永远被利用,永远被放弃。姑娘实在可怜他,今天姑娘拼了命不在,要保他这一回。和尚你帮我,我自有重谢。”


  自从沙漠中获救,又被带回醉沙城青莲居,花怜侬并没有感觉到幸运,却只觉得一条路越走越短,似乎已能看到尽头。这世间百态,千生万象,无一不超乎自己所能想象的千万倍。在萧雨歇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起,花怜侬自知断无生机,他们本就是被放弃的人,心中不该再作他想。至于那个把他们从沙漠里救回来人,在花怜侬心里,她比萧雨歇更可怕,比巨兽更凶猛。甚至连看她一眼,也需要酝酿巨大的勇气!直到看到遍体鳞伤的步笑云醒来,忽然有一股极大的怒火在花怜侬胸膛爆炸开来,她不停地在心中喝问:凭什么?凭什么?我凭什么就要站在这里接受安排?即使不能活下去,至少也不要死得这么直!至少也得做些什么!


  所幸,弃子也有筹码,还是很重的筹码,还有个很需要这筹码的人。花怜侬不智慧,但她很聪明。


  如寄就是需要筹码的人。


  这个倒霉的和尚被骂得狗血淋头之后,乖乖地去为人家的郎君验伤。步笑云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能称之为衣服了,污泥与血渍纽结了一条条碎布,暴露在外面的皮肉几乎无一处完好,如寄神色愈来愈沉肃起来。在简单处理过外伤之后,和尚运力提掌贴上伤者的膻中大穴。须弥山禅门正宗,内功纯正无匹,步笑云只觉得一股雄浑而中正的内力自胸口注入,原本翻涌震荡的血气被渐渐平息,一股股重又纳入正途。片刻后和尚收掌起身,敛眉垂目,向花怜侬一颌首。


  “和尚的恩德,我这里千恩万谢了。今日事了,我的重谢必然交到您手上。”花怜侬说话时目光一片赤诚,但脸上仍然极为淡漠,并不带几分她口里说的千恩万谢的意思。


  “施主的重谢愧不敢领,救死扶伤原是我辈本分。不过……”如寄转头看了看小公主,又对花怜侬道,“贫僧今日来此,却是为了施主这另一位恩人。”


  花怜侬浑身一震,也转头看了一眼小公主,又以极快的速度收回目光,只是沉默不语。


  萧二娘是一门心思要取花、步二人,好了结一桩公案,奈何一直为兄长所阻。虽也知今日天罗地网,断不能容二人活命,但是看到如寄出援手也不免有些焦躁,忍不住出声道:“穷和尚好聒噪,却又是为了哪位恩人啊?”


  如寄正色道:“萧堂主明知故问 £人出,山河枯!贫僧受师命,今日在此拦阻小公主,恕不能继续东进。如若不听良言相劝,贫僧师兄弟说不得要斩妖伏魔了!”


  萧二娘寸步不让,冷笑道:“路是你家开的啊,你不让东进就不进了?你斩妖伏魔,我还遇佛杀佛呢!”


  在这边唇枪舌剑的工夫里,小公主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干掉了一大碗菠菜肉丝面,此时正在全神贯注地喝汤。这是个饮食习惯极好的孩子,一旦接受到食物就自动屏蔽外界信息,似乎大人们争吵的内容与她没有关系。而且贵为公主却毫不挑食,更是一项难能可贵的品质。小公主喝完汤后,仰起小脸等待摩晶,半晌才意识到摩晶出去抓老鼠并未回来。于是又把脸甩向身边的韩凛,韩凛一怔,最后却也忍不住为她擦去嘴边的油渍。


  五、土豆牛肉


  关于洁山圣殿的诸多传闻中,有一个版本最令人讳莫如深,也最少被人提及。世间八卦原本如此,传播八卦的本意在于使人愉悦,而那些使人不愉悦甚至恐惧的东西,不被人们欢迎。但这个版本,无疑是今天在场的每个人的内心中最为认可的版本。


  夫天下大势,传攻承受,久受必攻,久攻必折。


  二十年前,一代人杰棠国公顺应时势,于晋阳起兵直下长安,既有猛将杀伐,又有天道垂护,终于取隋而代之,建立大棠。十年前,秦王世靖再次顺应时势,发动玄武门兵变,废兄弑弟,乾纲独揽,终于登基称为二世。


  史家之流,便如烟花娼妓,多半时候只会逢迎,偶尔玩些小疏离是为意趣所在。人们爱看的是什么?是棠国公四殿下西府赵王力拔九鼎,横勇无敌天下第一;是平阳长公主红装换武装,一支娘子军东征西讨拓土开疆;是四明山十八军劫龙舟,龙虎风云会,金锤对银锤;是东岭关铜旗阵,美罗成把无间道玩出史上最高水平;是扬州城武校场,雄阔海力托千斤闸救了天下英雄。又是牛金牛压死娄金狗,李密玉玺换萧妃有多么昏庸;又是小秦王宽仁厚德曲膝拜降将,那个单雄信有多么不识好歹。没办法,谁让你爱看。


  那么把时间上溯到前朝的前朝,温柔多情的皇帝陈叔宝还在与大美人张丽华歌舞缱绻之时,洁山脚下出了一位少年英雄。他在极短的时间里用快马弯刀征服了草原戈壁,将各个小部落纳入旗下,一统矞族,被尊为可汗。但是这位可汗的雄心壮志决不仅于此,他把目光投向了东南方向更为广阔的河山。


  红墙绿瓦,玉树琼花,凭什么就由你占着?将相本无种,有种咬我啊!


  可汗数次雄心勃勃地带着大军出殇阳关,东进犯棠,每次都没打出三百里便铩羽而归。那时可汗毕竟还年轻,还幼稚,需要谅解。他没想到,攻城与掠地截然不同。弯刀砍脑袋,一刀一个,十分神速,但弯刀砍城墙则全不是那么回事,中原王朝数千年累积下来的基业极难动摇。至于围城,矞族人口实在不茂盛,倾全国勇士手拉手排排站也围不满半面城墙。


  这个仗,不是这个打法。意识到问题所在之后,可汗夙夜难寐,思考了许多办法。他幼时常常在洁山狩猎,识得山中一种名唤白犼的猛兽,此物灵捷异常,上山如猿入水如獭,等闲七八勇士奈何它不得。又尝听闻有百姓家女子,山中归来,无夫有孕,生下半人半兽的怪物,每遭邻里耻笑。屡受挫磨的可汗最终下定决心,精选族中健壮少男少女与白犼交合,诣在培育一种逆天的攻城利器。


  这样韬光养晦多年后,至陈朝势微,烽烟并起,中原大地面临一次巨大的动荡。


  可汗似乎终于看到了机会,带领五万大军再次东进,志在必得。


  只可惜,等待他的是一次更大的打击。利器虽利,终不能逆天。事实证明,人犼这种东西,出不了殇阳关。它们在沙漠中能万里奔袭,勇不可当,仿佛不识疲倦为何物,一旦出了沙漠又像剥了皮的果实一样,会迅速枯萎、死亡。别问为什么,万物生长当依遁天理,橘生淮北则为枳,候鸟冬南夏北不辞艰辛,可汗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大军再一次无功而返,可汗也在这次的归途中愤懑而逝,他的继任者于次年下令封禁洁山、诛灭人犼。这个继任者,正是小公主的曾祖父。至此,曾令人风闻变色的人犼鲜见于世间。


  而近些年坊间又盛传,颉弼可汗的小女儿就是一个最精致的人犼。


  厅中有博闻之士将这其中干系讲完之后,不免有人发问:“不是说人犼不能出关吗?若非如此,当年这西北诸城又岂能免于浩劫?”


  如寄道:“人犼的确不能出关 £人,则未必。”


  便在此时,厅外又有异动大作。


  众人向外望去,只见区区五六乘人马沿街疾驰而来,那人声、马声、鞭子声、呼哨声却连成一片,直如千军万马排山倒海之势。当先两骑奔到切近,骑者突然同时甩蹬离鞍,如两乘大鹏鸟降世,呼啸着扑入厅来。这两人浑身皮毛披挂,氅衣风帽,身上背有匕首、水囊、号角等物,不是中原装扮。其中那名女子三十来岁,辫结着满头细细发辫,虽不年轻,皮肤也颇有风沙之色,其五官却俏丽非常,此时歪着头看着小公主,疑惑道:“犼人,人犼,这又有什么分别?”他们刚刚到场,对于适才厅中之事并不知悉,显然是在来路上也正讨论这个问题。


  身边那高大汉子是她丈夫,猥笑道:“傻婆子,就是土豆烧牛肉和牛肉烧土豆的分别。”


  女子先是一怔,继而回过味儿来,笑啐:“臭不要脸。”


  这两人从未踏足中原,一向只在殇阳关一带行走,是以众人皆不识他们,青莲居的老板娘却是识得,他们便是名震西北的魔狼谷飞镜双狼。


  飞狼人虽粗鄙,但是“牛肉土豆”的比方却打的十分贴切,这是个份量多寡的问题,成年人都听得懂。人犼随犼,犼人随人。人犼虽罕见,犼人却可说是万中无一,高级的犼人须得经过数代步步改良,形貌心智基本与人无异。小公主这般伶俐可爱,若的确是犼人,那可称的上是传世奇珍。


  六、飞镜双狼


  “你怎么了?”


  步笑云得如寄援手后内滞渐渐复元,虽然伤口痛痒也可勉力支持,此时见花怜侬神色惶惧,浑身颤抖,不由出声关怀。花怜侬却只是闭口不言。当日他们在沙漠中遇到小公主的时候,步笑云已伤重昏迷,对于当时的情景全不知情。而花怜侬却清晰地记得,那凶猛的庞然大物在小小公主面前俯首帖耳,犹如宠物一般。其情其景,历历在目,惊怖异常。她怕到甚至不敢对步笑云提起,她怕这是另一个不能被知悉的秘密,她更怕把这个惟一爱她的人一步步拖向万死无生之地。


  步笑云双手把花怜侬的手拢住,紧了又紧,却只觉仍不够亲热,半晌沉吟道:“这许多人怕的是都为这小女孩来,我们多蒙她活命之恩,今天我是决不能使人为难于她。你……你若能求得如寄大师庇护,日后能记得我这个人就行了。”


  花怜侬心中一片冰凉。


  昔日她觉得这个一根筋傻里傻气,总怕他在要紧事上吃亏上当,此时落到这般田地,自顾且不能,见他仍有报恩助人的肝胆,心里却只觉得是一件大好事,当即点头应下:“好。”只是藏着的那些秘密永不能跟这个人分享了,分外惋惜。


  那厢有人担忧小公主,小公主本人却浑不似那般悲观。此时她饱餐已毕,又听了一大段故事,本就明亮的眼睛兴奋得更加光华照人,见双狼进得厅来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忍不住笑道:“鸠达尔这一路上劫了我少说也有十次,那些人什么结果,你们去问问便知。他请你们来,也是没有用。关外的日子多么自由自在,别在这里搅和了,这里没什么好人的。”言谈间十分恳切,竟像是在真心实意地规劝双狼,说完又加了一句:“除了韩姐姐。”


  韩凛气得一个头五个大,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青莲居乱象横生,人进人出,那贼九成已是脱身。她想去追贼,又有些舍不下身边这小鬼,内心感受十分微妙。此时又被小鬼一气,顿时再也不想管她。于是伸手不轻不重地在桌面一拍,一招“青云直上”,整个人几乎是直着就到了二楼,搜索一圈后果然一无所获,急匆匆破窗而去。


  飞狼见小公主小小人儿说话一板一眼,既可爱又可笑,突然异想天开,转头对镜狼道:“婆子,老子娶了你十一年,你下面那洞就跟长死了一样,半个仔也蹦不出来。这小妞妞实在讨人喜欢,那千两赏金咱们不要了,把她捉回窝里当咱们闺女吧!”


  镜狼道:“正有此意!”说话间一道银光自袖中甩出,划出游龙般瑰丽的轨迹,直取小公主。


  镜狼幼时在草原上牧羊,人太小,小得跑不过羊,连鞭子也甩不起来,因此练就一门扔石子的绝技。蛋黄大小的石子在手里掐着,若看见不乖的羊跑远了,瞄也不瞄,抬手便扔,要头打头要*打*,一扔一个准。


  有一天,一个过路的红巾侠女偶然看见小镜狼扔石子圈羊,看得啧啧称奇不舍离去,最后送她一条银色长鞭作礼物。此鞭长三丈三,以洁州奇特金属捻为细线、辅以南疆苗女所采之天蚕丝制成,柔韧无匹,竟可以挽在腕间作为类似手环的饰物。后来小镜狼渐渐长大,那红巾侠女也不时现身,教她一些用鞭的法门。十几年后,镜狼以这条鞭子名震边关,罕逢对手,后与大马贼飞狼抬杠三阵赌终身,被飞狼耍诈取胜骗作妻子。


  这一鞭击出只为刺探虚实,八武士立时身动阵动,将小公主稳稳护在阵中,与飞狼领衔的五马贼战在一处。


  自颉弼可汗被俘后,矞族各部落再次分崩离析。此次小公主东进,刚矞首领已派出不下百人的截击队伍,沿途屡次出手均未能建功,此时赏金已累加至一千两,双狼也是他们派出的最后一队人马。此时厅中各路人皆目的明确,惟有听雨楼态度暧昧。除柏长街伤退之外,其他人稳坐席中,不肯轻易表态,既与如寄等诸僧隐隐形成对峙之势,又似乎并不急于插手魔狼谷对小公主的围攻。


  众马贼雄霸殇阳关内外,靠的是一门绝活--连环五马,也即是一座小型的人阵。关内人士不若他们剽悍,关外人士不及他们灵活,是以两路通吃。厅中虽无马,但战阵之妙一理相通,五贼飞天遁地前仆后继存续相依,又有镜狼一支长鞭远程控场。八武士的搏击术虽然惊艳全场,九招之内击退柏长街,但靠的都是短兵死磕,群战之中并不强于五贼。


  片刻之后,人屏终于被扯开一道裂隙!长鞭翩若惊鸿,于电光火石间窜入裂隙中,温柔地缠上小公主腰身!


  镜狼手上一较劲,收鞭入袖,同时把那小小女童揽入怀中,扬声一喝:“汉子走啦!”她十年未育实为平生第一憾事,虽然飞狼说要把小公主抢回家当闺女是戏语,但当镜狼抱住这柔柔软软一小团物事的时候,心底是着实生出几分怜爱的。


  五马贼浑如一心一体,立时便撤。厅中中原诸人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该出手的时候自然不能出手,不该放手的时候也决不能坐失良机!就在许多人已将兵刃握在手里时,突然听到砰地一声响,本已退至门口的镜狼竟一声不吭栽倒在地,脸面朝下,刹那间一汪鲜血已将她整个身体淹住。


  小公主静立在镜狼身边,右手握一柄只有一尺左右的墨黑色弯刀,左手中捧着一颗桃状物事,脉络纵横,鲜血涔涔,犹自腾腾震动。


  诸人半晌无言,惟有僧人们低声诵起一篇神圣的经文。


  七、一对三掌


  “当年我修习天一功法未成,只觉群山阻隔,望眼无路。世间诸般人事,竟无可依托,灰心欲死。是大师你在京城为我讲经七日,绝我死念,我立誓此生永不与佛家弟子为敌。”萧雨歇道。


  “贫僧当日赴京城寻医,未果,也觉半生修为尽付流水,正是在为楼主讲经的七日中逐渐得窥天理,茅塞顿开。”如寄听萧雨歇突然忆及往事,也不由得一怀感叹,“今日看来,萧楼主是要保她东行了,贫僧与楼主不免有一战,诚非我所愿。”


  萧雨歇苦笑:“上意也,实难违。”


  这短短六个字夹杂着金属刚腔,殊无情意,却透露出万般无奈。昔日有地仙出谶语:“犼人出,山河枯。”有人为山河社稷之福,宁与小女童为难,阻她入世。但也有人受到更高层的命令,为更神秘的势力所驱使,反其道而行之,是为“上意也”。强如听雨楼,骄如萧雨歇,也无反抗之力。这其中千丝万缕的干系并不能为常人理会。


  东天青白之时,摩晶不负所托胜利归来,一名归字高手的手里抓着灰头土脸的鬼眼三。因韩凛已去,只能把巨盗交给青莲居美胖美胖的老板娘,教她天亮后将人送到府衙。老板娘起初还不愿相信这是什么盗墓贼,一心认定是自家勤勤恳恳的小伙计阿剑。萧雨歇也不多辩,只说将人送到府衙,立时有一百赏金,是与不是盗墓贼你去试试便知。老板娘便欢欢喜喜地去了,那兴头,只怕这人真是阿剑也立时将他变成鬼眼三才好。


  步笑云默默地看着摩晶帮小公主清理血迹,脑中时时浮现的却是刚才她手中那颗跳动的心脏,沉思许久问道:“我只问一遍,你此次东行究竟想做什么?”


  小公主眨眨眼,干脆地回答:“找爹。”


  步笑云突然想起多年前一个雪夜,姐姐拉着他去一个富户家里找爹,爹没找到,姐姐也丢了。他一个人在冰雪地里边哭边走,边走边哭,那个夜,真冷啊!终于长声大笑道:“好理由!”说着就地拾起一柄被人遗落的铁剑,长身玉立,挡在小公主身前。


  一个个江湖人士逼将上来,步笑云向花怜侬的方向望了一眼后,挺剑冲出。七七四十九路惊鸿剑施展开来,华光满堂,不可逼视,仿若生命燃烧到最后的光彩!


  萧二娘看着一脸淡笑的花怜侬,戏谑道:“就这么着了?”


  “就这么着了。”花怜侬点头,“我这一生活得太低,到了最后,不愿再低头求生。”


  “那连他你也不管了?”


  “他求仁得仁,求爱得爱,我为何要坏他心中美梦?”


  棠人多浪漫,文人尤其如此,写诗作文最喜欢用些夸张离谱的字句。飞流直下三千尺,就跟他量过似的。所以后世关于那场青莲居决战的记叙,被写的花里胡哨,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实际上那天夜里从那个客栈里活着走出来的人一致公认,那场决战乏味至极。如寄和萧雨歇约定,一对三掌,败者让路。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这三掌是何时对上的,只知道如寄后来黯然称败,离开青莲居。在他走后一刻钟,他刚刚坐过的椅子和踩过的砖石,都碎成了粉末。


  天光大亮时,幸存的人们开始收拾行装,打点人马,离开这座和谐的边城,并准备遗忘掉这个夜里的一切。突然,韩凛去而复返,小公主十分开心。却见韩凛带着古怪的神情一步步走到摩晶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摩晶呆滞片刻,终于低头苦笑。


  “趁夜跑掉多好,那我就真的抓不住你了。人不可以贪心的。”


  韩凛从摩晶身上找出一把一尺长的墨黑色弯刀,交回一脸懵懂之色的小公主手上。


  八、大路通天


  出了醉沙城,又是一条曲折漫长的黄沙道,空气中的热风开始夹杂着柳絮飞扬,不知下一个补给之地还有多远。枯行无趣,韩凛忍不住问了小公主一个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听说人犼有尾,犼人无尾,说真的,你到底有没有尾巴?”小公主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蹭蹭蹭红上去,就在韩凛以为惹怒了她正准备逃跑的时候,小公主弱弱地举起自己的小手指:“一点点,算不算?”……


  韩凛疯狂的大笑声在古道间回荡不休,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


  小公主暂时不想再搭理她,愤愤地从怀里抽出一条手帕,一个人静静思考。这条手帕是花怜侬最后关头交给小公主的东西,上面有污血写的两个字--“桢”、“窦”。小公主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不过还好,路还很长,她有很多时间去慢慢动脑筋。当韩凛不那样讨人嫌的时候,似乎也可以让她也看看手帕,人多有智慧么!


  就在小公主行走的这条路上,迎面又来了一队人。师徒四个,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芭蕉洞府,三借宝扇,须弥山中,狭路相逢。


  贞观,第九个年头。


  (完)





五月吧第23届群杀【风吹沙泠】第三轮参评帖(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5帖)

(作者:叙白;提交人:安宁;提交时间:2016/10/20 15:58:32)

第三轮中区:紫禁杀机(贴杀鬼眼三) Post By:2016-10-19 21:29:34 柏长街

  紫禁杀机
冷风萧瑟,夙夜寂寥。静谧的长街上,深秋的落叶铺满了街道,虽是在这王城之地,却似已有几天没有人清扫的样子。
  窦皓站在院中,望着天边的残月,叹息了一声,回身问道:“这么说,皇帝已经安稳入蜀?”
  身后人沉声道:“正是!皇帝、皇后、齐王与外族罪汗均已安稳入蜀,现下,吾等正可放手一战,敉平‘紫禁寨’这班乱党。”
  窦皓默然:“只怕不易……”蓦地门外传来一记尖锐的声响,窦皓神色一凛,厉声喝问,“什么人!”
  “轰隆”一声,尺厚的院墙竟被硬生生破开,尘烟中隐隐约约地显出一条标枪般的身影。
  那是个满头蓬发如戟贲张的年轻人,满脸不服输的挑衅神色,似是随时准备接受这世上的任何挑战,掌中一柄厚背刀,却只长及二尺,刀柄顶端还有一条铁链,直连在他腕间的手环上。
  窦皓看着这年轻人,直觉一股杀气砭人而来,若换做等闲旁人,或已被他所摄。当下默运内力,目光与之对上,森然问道:“飞来刀……你是横祸?”
  年轻人邪笑道:“国丈爷好眼力,正是‘飞来横祸’!”
  窦皓冷笑:“破墙拜门,顾寨主的礼数倒是别致得很。”
  横祸大笑:“以我‘紫禁寨’兵强马壮,踏破京畿本就是早晚间事,国丈爷又何必斤斤计较于一面院墙?”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书信,反手握刀,双手呈上,肃然道,“这是顾寨主的拜帖,请国丈爷过目。”
  窦皓探手欲接,却被他身后的黑衣人一把拦下,沉声道:“窦公,须防人不仁!”又一步抢在窦皓身前,抬手接过书信,冷冷道,“叛贼之书,岂劳窦公亲阅,路某人代劳了。”
  别看横祸一脸挑衅神色,却并不为黑衣人这暗藏机锋的嘲讽所动,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六扇门第一名捕路头儿,你的虎头大刀,早已被寨主的龙头大刀订下了!”
  这黑衣人正是六扇门第一把硬手,刑部副总捕头,京师三大名捕中的第一号人物——“虎首刀”路渐平。此时听得自己竟被“紫禁寨”龙头“低首枭雄”顾盼君盯上,饶他手上功夫再硬,面对这不世枭雄的无形压力,也不由得背脊一阵发冷。但他终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心下惊诧,面上却丝毫不露颜色,只淡然道:“顾寨主若是一心要找姓路的晦气,某家一人一刀,也未必接不下来。”又一扬手,冷冷道,“阁下投书之责已尽,尚书府并非留客之地,请回!”竟是下起了逐客令。
  横祸仰天一笑,右手手腕一抖,重新握住飞来,掉头就走,还不忘丢下一句:“宽限只得三天,届时若不将‘血玉蟾蜍’奉上,横姓兄弟势必血洗贵府!”
  “血玉蟾蜍!”
  尚书府正堂上,窦皓坐在正座,上首坐着一个鹤发苍颜的道人,清奇矍瘦,背负一柄松纹古剑,右手一柄塵尾,一派仙风道骨,正是鄂北第一剑手、荆襄道首玄虚真人。
  一个醉醺醺的汉子,歪坐在窦皓下首,满脸酣然,酒嗝不断,唯腰间一根翠绿色的短棍,望之似竹似玉,显见绝非凡品,却也以此表明了这醉汉的身份——丐帮唯一的十袋长老彭十袋。
  除了玄虚真人和彭十袋外,厅中还坐着十几个人,观其形容气度,也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而在这群人面前,有“京城第一名捕”之称的路渐平,却只配侍立在窦皓身后。
  窦皓抱拳拱手,朝堂下众人一礼道:“诸位,三日之期已届,今日便是横姓兄弟扬言血洗敝府的日子,兵凶战危,还得多仰仗各位援手了。”
  彭十袋打了个酒嗝,憨笑道:“窦公不要见外。横祸纵然真的会飞,俺的‘十八擒龙手’也要他落回地面上来。”
  路渐平沉声道:“横姓兄弟非同等闲货色,彭长老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彭十袋正想答话,却听默然半晌的玄虚真人开口道:“横姓兄弟虽不易与,却也未必能在此轻易讨得了好。贫道却是担心此次‘低首枭雄’倾巢而出,对‘血玉蟾蜍’势在必得,正是士气如虹之时;而窦公手上可用之兵……听雨楼三大巨臂新殁,韩勉叔侄远在西陲,御林铁甲为护驾已抽去十之八九,府上现时战力……”他干涩地咽了一口唾沫,缓缓道,“或可阻横姓一役,要面对整个紫禁寨,只怕……”
  话未说完,但厅中每个人却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瞬间,压抑的气氛似乎又笼罩住了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似乎都已能想见紫禁寨群寇的杀着撕裂自己身体的画面——“低首枭雄”的龙头大刀;管事“六指算”的夺命飞刀;刀中霸王,横姓兄弟——“横刀夺爱”,与及“飞来横祸”;还有那以残酷著称的十二守辰——金钩铁齿,银刃铜球,魔棍鬼鞭……这当中,自然还是以主人家窦皓的心情最为沉重。
  这不仅是因为他是此间主人,也不仅因为他出资支持的京师第一大帮“听雨楼”精英尽毁,也不仅因为他手中握有一只含有倾覆整个棠朝皇权之秘的异族至宝“血玉蟾蜍”。
  他心情沉重,只不过是因为还有一个小女儿,因故未能与长女璇玑同往巴蜀,而仍然羁留在京师家中。
  可偏偏,今次要面对的是紫禁寨。
  紫禁寨寨主顾盼君,那是一个连孩子听见他的名字都不敢啼哭的人。他一人单刀,创立紫禁寨,称霸江湖垂二十余年,刀锋所指无往不利,而最为人所熟知的,却还是他的一句名言,同时也是他“低首枭雄”为天下人立下的一个规条————顺我者生,逆我者九族痛不欲生!
  一开始,没有人知道这句话里“九族痛不欲生”究竟所指为何,直至十五年前,紫禁寨征讨位于“四风骚”中枢地区鼠王峰的“贼帅寨”。
  贼帅寨寨主“贼帅”,率麾下五员大将——“冲锋车”、“穿心马”、“三不象”、“寻城士”、“过宫炮”与寨中五千“卒子”,与紫禁寨大军酣战三日两夜,直至第四日天明,五千“卒子”折损九成,五员大将尽皆折于横姓兄弟刀下,为首的贼帅亦已遍体鳞伤,根本无力再战。
  而此时,一直低首端坐,似是对战场局势漠不关心的“低首枭雄”,出手了。
  只一掌,顾盼君在贼帅胸前赞了一掌之后,便又回到自己的座驾,初时看来只是废去了贼帅的功力,直到一年后,可怕的结果才开始浮现。
  贼帅功力被废,已再无力争雄江湖,只得归隐林泉,娶妻度日。而一年之后,却是他的妻子有孕临盆之际。
  贼帅虽然恶贯满盈,却毕竟初为人父,爱子之心自是人之常情,而当他听到妻子房中传来的一声惊呼,稳婆颤抖着把孩子抱给他的时侯,他才真的懂得了那句话的真义————顺我者生,逆我者九族痛不欲生!
  那婴儿粉嫩的脸上,竟生了一个可怖的人面大疮,遮盖了整张左脸,就好像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在对着贼帅狞笑。
  这正是“低首枭雄”那一掌的可怕所在,非但废去了贼帅半生功力,余劲更潜藏血脉之中,令之体型畸变,甚至祸延子孙。
  贼帅虽被废功,身体肌肉却因故往苦练而不至变形,是以他的孩子,才不幸成为“低首枭雄”向天下发出的首道警示。
  自己老命一条,纵是交代在此,也可算个“平乱殉国”,可女儿怎办?难道豆蔻年华,就要命染黄泉么?
  若是萧雨歇尚在,犹可将女儿托付“听雨楼”照应,凭这京师第一大帮的实力,该可保她平安离此险地。
  可目下,“听雨楼”楼主萧雨歇连同座下两大悍将柏长街与白无惊,均已在西京长安遭人毒毙,“听雨楼”实力大伤,别说能帮自己保女儿出京,就是继续立足于京师武林也已大成问题。
  看来若无奇迹发生,幼女嫣然这条性命,也就真的只有陪老父断送在此了。
  窦皓正在低头沉思不语,却没注意到路渐平、玄虚真人、彭十袋等众人的目光都已齐刷刷地投向门外。
  大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因门外站着两个年轻人。
  两个刀一般的年轻人。
  一个是日前来下通牒的横祸,而另一个,不问可知,自然是乃兄横刀。
  穷途不败,横刀夺爱。
  横刀冷冷地打量了众人一眼,似是感觉不到什么趣味似的,眼神黯淡地立于横祸身旁,立刀拄地,垂首不语。
  横祸傲笑,腕子一翻,飞来已在手中,直指堂前窦皓,森然道:“国丈爷,时限已到,最后抉择,你是要保阖府性命,还是要保那对你毫无作用的蛤蟆?”
  窦皓叹息一声,缓缓起身道:“窦某残命何惜?‘血玉蟾蜍’倾国重宝,落入尔等手中,又与落入外族有何分别?同是涂炭苍生,老夫宁为玉碎!”
  横祸大笑:“那便请交出命来吧!”话未说完,人已冲出。
  “小子休得猖狂,俺来会你!”彭十袋怪叫一声,反手掣出腰间短棍,一个滚地葫芦,短棍已夹上飞来。
  丐帮弟子众多,皆以肩上缝的口袋来标记自己帮中地位,一般说来,六袋已是各地分舵舵主身份,八袋者晋升长老,唯帮中传灯、传钵、执法、传功四位长老贵有九袋。
  在丐帮之中,九袋已是显赫已极的地位,再往上就是帮主之尊了。
  然而彭十袋却是个例外。
  在他获赐这绝无仅有的“十袋”之前,他只是帮中一个资历较老、颇得弟子喜爱的八袋长老。但因好酒贪杯,终日醉态,是以也再难往上晋升,与四大执事长老之职已是终身无缘。
  直到七年前,丐帮与异族“蛇鼠一窝”大军在长安西郊胜地枫华谷的一战。
  当日帮主奚俭本拟亲自督师抗敌,却不慎误中敌方圈套,身罹异族“阴煞寒毒”,被迫退下火线,将领军之责交予副帮主萧炎。
  唯萧炎虽已贵为副帮主,却究是江湖草莽出身,不谙军法战阵之道,遑论应对垂涎中原大地久矣、训练有素的异族大军。非但未能按本来计划将“蛇鼠一窝”围堵在枫华谷内,反遭对方暗步算计,全军退守至谷口一侧郊道之内,眼见数日之内就有灭帮之险。
  当此危急之时,却有一支奇兵斜里杀出,如一把尖刀般冲散了“蛇鼠一窝”大军,又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穿插于敌军行伍之间。
  这正是彭长老带领的三百接应弟子。
  彭长老天性好酒,时常流连醉乡,故此未获准许参与此役,只命他留守谷外,随时策应各方兄弟。
  只见彭长老一马当先,手持一柄标枪,奋力一掷。标枪破风,带着一声尖锐的哨响,却是劲若霹雳雷霆,所到之处,竟是连将十数个异族猛士生生钉在了地上。
  便是这一掷之后,彭长老恍若神兵天降般杀入阵中,配合三百弟子合击之力,全帮戮力,血战两日一夜,终于将“蛇鼠一窝”大军尽数歼灭。至于敌军两大首脑“铁线蛇”和“无牙策士”,均被彭长老摘下首级,高挑于其成名翠竹杖上。
  经此一役,异族摄于“丐帮彭长老”威名,对中原的图谋也只得暂缓。丐帮亦因彭长老一人之力而得以保存本帮精英,特赐“十袋”称号,位极帮主一人之下。
  此次对上横祸,彭十袋虽醉,却也知道“飞来横祸”之名绝非幸致,非借紫禁寨之威,亦非乃兄护荫,是以一上手先以“打狗棒法”与之周旋试探,欲待寻得空门,再以“擒龙手”一击杀之。
  兵凶战危,横祸却哪容他这如意算盘打响?但见他出手并非狠招“擒龙手”,冷笑一声,猛地变招,刀势陡转,全身急旋,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将彭十袋团团围住,分击四肢与头颅,而且每一劈皆隐藏十刀。换言之,每中一招即同一部位被连劈十刀。
  大祸刀法第一式,飞惊斩击。
  一式用尽,横祸悍然收刀,只见彭十袋倒在血泊之中,双手双脚已被斩断,奄奄一息。
  丐帮十袋长老,曾轻取异族两大悍将首级的彭十袋,竟连横祸一式刀招也接不下,就被彻底废掉。
  连素来老成持重的玄虚真人,都不由得抬手擦了擦冷汗。
  横祸连看也不看人棍般的彭十袋一眼,昂首走到厅中,冷冷道:“诸位‘正道’,请!”
  一声暴喝,已有两个精瘦汉子抢步上前,手持虎头双钩,立稳架势高声道:“陕西虾子沟‘虎头金钩’梁家兄弟,领教阁下高招。”
  横祸冷笑轻叱“小丑!”,一步踏过,刀影翻飞,梁家兄弟的双钩,连同他们的断手,已一齐落在了地上。
  ——他是来杀人的。杀或被杀,这其间绝无转圜的余地,更绝不存在什么“领教”。
  眼见只几步之间,己方已折三人,路渐平心知今日绝难善了,当下掣出虎首刀,暴喝道:“今日事关天下,诸位何用拘泥道义,且与我并肩平乱,正我乾坤!”
  眼见横祸厉害,座中群侠早已生出同仇敌忾之心,当下被路渐平这声暴喝带动,立时各擎兵刃,抢入场中围杀横祸。
  横祸傲然一笑,目中战意更显炽热,飞来直指,睥睨群豪,道:“你们在等什么?生死决呀!”
  牙缝里刚吐出半个“决”字,飞来已如匹练般纵横撒开,一时间只听得兵器交击声四起,间或血光与刀光齐飞。
  一班正道豪侠,平日里就算如何事态紧急,如何气急败坏,也总是得待到对方摆好架势,先尽礼数方才动手。几曾见过横祸这般连话也不说完,拔刀便战的草莽风格?
  ——然而江湖奔波,窄巷相逢,刀剑出鞘决于刹那之间,胜者生,败者死,又哪来时间说这些废话?
  横祸杀入人群,刀光展开,整个人也像是化作一头出柙雄狮般择肥而噬。又是一记刀光闪过,三条持剑的胳膊已掉在地上。
  他自己的背上也已被路渐平的虎首刀抽冷子划了一道,左臂也挨了玄虚真人一剑,但他却毫不在乎,意态反而更狂更猛。狂笑声中,飞来已雷霆般砍向窦皓。
  飞来真的会飞!
  原来横祸手腕一抖,将刀柄铁链抖得笔直,内劲贯于链上,竟如令手臂暴长了数倍般砍向离他尚有十步之遥的窦皓。
  而就在他斩出这一刀的同时,几乎同一时间,场内一直袖手观战的两个人动了。
  第一个动的人是横刀。
  就在横祸抖动手腕,腕上铁链铮铮作响的时候,夺爱已出鞘。
  没有刀光一闪,没有刀风破空,夺爱就像是已经突破声音和光影的极限。
  不带任何花巧,横刀反握夺爱,平平一刀推出。
  而此时,也正是横祸一刀劈向窦皓,路渐平觑准时机,拦腰斩向横祸之时。
  横刀这一刀,也正是在这必救之时,劈向路渐平腰间必救之处。
  第二个动的人是窦皓。
  他出手虽稍晚于横刀,却也迅疾无比。左手拐杖一盘,就已当空架住横祸破首一刀。
  听雨楼第一供奉,虽贵为国戚,位极人臣,却也终究不是一个养尊处优老人,更非那些江湖上吹捧出来的所谓“大侠”可比。
  “当”的一声,刀杖交击,火星四溅。横祸手腕再振,收回飞来,一言不发地死死盯住了持杖立在面前的窦皓。
  又是“当”的一声,正是路渐平突觉杀机逼近,及时收到格住夺爱破腰一斩所发。
  横祸不言,横刀无语,可兄弟俩手中的刀却未停下。
  横刀腾身而起,双手握刀,夺爱凌空劈下,绝无花哨的一刀,却挟霹雳惊天之威,正是“七步成诗刀意”最为杀伐凌厉一式“横刀夺爱”。
  路渐平想也不想,虎首刀反手迎上,看似平淡无奇,却也是其家传刀法中极为霸道的一招,名曰“一划开天”。
  横刀最强的矛,正对上了路渐平最坚实的盾。
  只听“格裂”一声脆响,虎首刀不敌夺爱锋芒,当场断为两截。
  “横刀夺爱”一发难收,刀势如九天落虹,竟硬生生将路渐平整个人从**劏为两半。
  至于横祸,他死死盯了窦皓一眼之后,立刻滑向一边。
  刚才一拼收刀之后,他仍可感到飞来兀自颤抖不已,心下已知窦皓无论兵刃、内力都不在自己之下。若真要与之拼杀,或可最终凭招式与狠劲将其斩于刀下,却也必将付出不匪的代价。
  是以他立刻就将目标改成了一直持剑准备随时策应各方的玄虚真人。
  但玄虚真人却不是彭十袋。
  事实上,自他一刀斩杀彭十袋的那一刻起,已没有人再敢看轻他了。
  玄虚真人也不是梁家兄弟。
  成名垂四十载,不拉帮,不结派,仅凭一人一剑,赢得鄂北第一剑手之名,绝不是只靠“幸运”两字便能做到。
  然而鄂北毕竟不是什么大地方,玄虚真人又真的是个幸运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可能一辈子也没有碰到过杀性这么重的人。
  所以虽然他能赏横祸三十一剑而周身无伤,却也挡不住横祸的割头一刀。
  鄂北第一剑手、荆襄道首玄虚真人,就此断送于横祸大祸刀法第四式——划破长空。
  横祸也不好受。
  玄虚真人至少有七剑差点刺穿了他的内脏,而更要命的是划在他脖子上的三剑。
  ——倒也幸好这牛鼻子惜命,才能凭着砍向他必救之处的刀逼他推开,否则用脖子去抗衡他那柄松纹古剑……横祸斩杀玄虚真人的时候,横刀也已斩下了窦皓的左臂。
  横刀的情况也绝不乐观,窦皓的玄铁杖非但轰碎了他七八根肋骨,那只断手,仍然插在他的右边胸口之中。
  横祸目光所及,不由高呼:“大哥,我来助你!”
  “退下!”横刀大喝,“我一日未倒下,这老儿也由我横刀一人对付!”
  窦皓独臂拄杖而立,左肩血流如注,犹在不住咳嗽,显见除了断臂之伤,还受了不轻的内创。
  他喘息着,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大喝道:“横刀!老夫一身不足惜!但小女嫣然尚在幼年,府中下人亦属无辜,可否放他们一条生路?!”神色激切凄厉,显见已豁了出去。
  “迟了。”横刀沉声道,“交宝时限已过,顾寨主严令杀你满门,无一人可以幸免!”
  说完,便将手中夺爱一横,续道:“横某将以‘七步成诗刀意’中‘死有葬身之地’送窦公上路,以示敬意!”
  后记每当望着大江北岸飘扬着的“顾”字大旗,顾嫣然的心里总是会浮现起这样一件往事——十六年前的一个深夜,京城的家中忽然来了两个恶人,杀了很多人,就连爹爹也在与其中一个黑袍刀手的拼杀中,断了一条手臂。
  当爹爹带着幼小的自己奋力奔走在京城的黑夜里时,那从左肩伤口里不住涌出的鲜血,也纷纷飘洒在自己的小脸上。她很害怕,却不敢哭。
  直到出离京城,来到郊外,爹爹才将她放下,嘱咐她随着逃难的难民一起逃亡西南去找大姐,并且要她记住一句话——“有一个叫横刀的人,若是可以,叫你姐夫放他一条生路,算是还我们窦家一个人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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